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41節
也不會照做,這個人大概從來不知道對自己好一些,世人都說他手段殘忍,心狠如羅剎娑,其實他對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心狠如羅剎娑。 崔珣走后,李楹還端坐在紫檀書案前,久久未起身,她離開崔府的這些時日,只要不想起崔珣,她心情尚可說得上是風平浪靜,但只要一想起崔珣,就如同翻波涌浪,再也無法平靜。 今日見到崔珣后,她更加是心亂如麻,她心中酸楚、失望、憐憫、傷心等等各種情緒夾雜,讓她腦中亂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半點頭緒,連金禰的蹤跡,她都無暇去想了。 她伸出手,去打開崔珣送來的那包糖霜,她拿起一個琥珀色的糖霜,茫然放入口中,糖霜入口即化,一股清香甘甜瞬間盈滿齒舌,但任這糖霜如何甘甜,她心中亂麻,還是無法理清。 她沒有注意到,她放在木架上的那柄金鞘彎刀,忽然閃現幽幽綠光,彎刀從木架上飛起,繞著書房內徘徊,然后掉落在了地上。 彎刀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終于讓李楹回過神來,她疑惑望著那柄彎刀,她不是給它放在木架上了嗎,怎么會掉在地上,她起身,去拾那彎刀,但彎刀之中,似乎傳來一個人聲,李楹不由嚇得后退兩步,彎刀之中,是什么? 那聲音似少女呢喃,李楹側耳傾聽,分明聽到“崔珣”二字。 崔珣? 還沒等李楹反應過來,彎刀又是迸現一道幽綠光芒,接著,一個穿著胡服的美貌少女,身形漸漸出現在她的面前。 少女頭發編成兩條烏黑長辮,耳上掛著金環耳珰,腳上是羊皮做的靴子,這打扮,是突厥女子的裝束,少女穿著絲綢所制的翻領胡服,胡服袖口繡著墨藍狼紋,而墨藍狼紋,是阿史那家族的標志,阿史那,意思是高貴的狼,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少女既然衣服上有阿史那家族的狼紋,所以,她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李楹不由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少女聲音十分好聽,不過卻帶著淡淡哀愁,她長得也十分柔弱,鵝蛋臉,彎彎的柳眉,白皙如玉的膚色,不像突厥人,倒像是生長在中原江南水鄉的人士,少女茫然道:“我是……阿史那迦?!?/br> “阿史那迦?” 她是阿史那迦,那大明宮里的惠妃,是誰? 第62章 李楹于是直接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是阿史那迦, 那大明宮中前來和親的突厥公主,是誰?” “她是我的堂姐……阿史那兀朵……” 月黑風高,夜闌人靜, 帶著帷帽的女子掀起帽上輕紗,露出紋著灼灼蓮花的明艷面容。 肩膀上棲息著夜梟的男子行了個禮:“兀朵公主?!?/br> 阿史那兀朵嗤笑一聲, 用不是很熟練的大周官話說道:“金禰, 你讓夜梟通知我來見你, 到底所為何事?” “臣是來恭賀公主, 能獲得大周皇帝寵愛的?!?/br> 阿史那兀朵看著金禰干瘦精明的面容, 譏嘲道:“金禰, 你不是來恭賀我的,你是來要挾我的, 你想要挾我,保住你的性命,是么?” 金禰直起身子,笑道:“公主還是那般直言直語?!?/br> “我最討厭你們大周人,一句話要拐個十彎八彎,我們突厥人就不會這樣, 你找到我,無非就是覺得我得到了大周皇帝寵愛, 想利用我保命罷了, 但是,我不會幫你?!卑⑹纺秦6浔梢牡溃骸跋衲氵@種背叛了大周, 又背叛了突厥的兩姓家奴,一點骨氣都沒有, 我最是瞧不上,你活該被周人抓住, 千刀萬剮?!?/br> 金禰愣住,阿史那兀朵脾氣他也是知道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她作為和親公主來了大周也還是這副臭脾氣,他怔了一會,才語帶威脅的說道:“兀朵公主,你不要忘了,你是以阿史那迦的身份來到大周的,如果被大周皇帝知道,你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個傳言中崔珣侍奉過的阿史那兀朵,你覺得他會怎么想?到時候,你還能歡歡喜喜,做你的惠妃嗎?” 阿史那兀朵輕蔑一笑:“所以,你是準備用此事來要挾我?” “這還不夠么?”金禰說道:“崔珣在突厥當俘虜那兩年,公主做過什么事,自己不會忘了吧?大周皇帝能忍受他的妃子,曾招攬過別的男人做入幕之賓么?他不但不能忍受,還會深以為恥,到時候,公主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br> 阿史那兀朵聞言,忽哈哈笑了起來,右臉的蓮花紋緋麗如霞,她說道:“金禰,你不會以為,大周皇帝不知道吧?” 金禰徹底愣住,阿史那兀朵悠悠道:“大周皇帝不是傻子,相反,他是個極聰明的男人,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阿史那兀朵?!?/br> “這不可能?!苯鸲[不敢相信:“他既然知曉,為何還封你做惠妃?” “因為他喜歡我,他離不開我?!卑⑹纺秦6涞溃骸熬退隳闳ニ媲案鏍?,他也不會在乎?!?/br> “不,這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難道他是皇帝,就必須在乎女人的名節?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有弱點,就會有鐘情,而我,就是他的鐘情?!?nbsp;阿史那兀朵嘴角彎起:“所以,金禰,你的盤算,大概要落空了?!?/br> 她看著金禰面如死灰的模樣,嘲諷道:“滾吧,金禰,看在你曾經為父汗效力的份上,我不告發你,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至于你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br> 永興坊的新宅中,梳著兩條麻花辮,長相柔婉的阿史那迦茫然看著李楹:“你身上……有崔珣的氣味?!?/br> 李楹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才回過神來,她疑云滿腹,探究般的問阿史那迦:“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她問什么,阿史那迦倒是答什么,她說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一縷執念?!?/br> “執念?”李楹想起莫名出現在她門前的薔薇干花和金鞘彎刀,還有阿史那迦說她身上有崔珣的氣味,眼前的突厥少女,雙眸中是濃到化不開的相思和哀愁,同是女子,李楹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楹試探問道:“你的執念,是對崔珣的執念?” 她提到“崔珣”二字,阿史那迦目光一亮:“你認識崔珣嗎?可不可以帶我去見他?” 但還沒等李楹回答,阿史那迦就喃喃道:“不,我不能去見他,我沒有顏面見他……” 她心神不定,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李楹更加斷定,她的執念,就是對崔珣的執念。 一念成執,一念成癡,阿史那迦,應該早已死去,但因為放不下對崔珣的癡戀,于是一縷執念,附于金鞘彎刀之上,隨著有心人一起來到大周。 只是一縷執念,連殘魂都算不上,更別提聚成人形了,阿史那迦的執念應在彎刀之中沉睡良久,但在方才崔珣來之時,執念聞到崔珣氣息,終于蘇醒,聚成人形,重現人間。 至于為何金鞘彎刀與薔薇干花一起出現在李楹門前,應該是那晚李楹將薔薇干花扔在地上,有人帶著金鞘彎刀剛好經過,彎刀中的阿史那迦感受到干花上的崔珣氣息,于是帶著干花,沿著氣息一路尋找崔珣,只是沒找到崔珣,卻找到了李楹。 這般執著,李楹不由感慨萬千,她說道:“阿史那迦公主,我的確認識崔珣,你想見他么?” 阿史那迦聽后,卻慌張的搖了搖頭:“不,不要了,我沒有顏面見他……” 李楹不由問:“為何沒有顏面見他?” 但阿史那迦只是重復搖著頭,她身影也越來越淡,她只是一縷執念,并沒有辦法聚集人形 太久,她身影如同一團白霧般漸漸消散,重新回到了金鞘彎刀之中。 李楹怔愣了下,阿史那迦就這樣消失了,可是,她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她呢,比如是誰殺了她,比如是誰將她帶來大周的,比如阿史那兀朵是怎么進宮的,再比如,崔珣在突厥,到底經歷了什么事。 但是金鞘彎刀又靜靜躺在地上,如同任何一把再普通不過的生銹短刀,李楹拾起彎刀,想了想,然后讓紙人轎夫抬著步輦,送自己去了西市集賢坊。 魚扶危對于李楹的到來很是高興,他本與府中胡姬一起拉著胡琴,群情歡洽,見到李楹后,他遣下胡姬,幾個胡姬悻悻而去,李楹道:“對不住,魚先生,我打擾你的雅興了?!?/br> 魚扶危笑道:“聊以自娛,不算什么雅興?!?/br> 李楹瞥了眼胡琴和大鼓等物,她由衷道:“魚先生每日都過的如此瀟灑,真是讓人羨慕?!?/br> 魚扶危道:“瀟灑也是過一天,不瀟灑也是過一天,那還不如瀟灑了?!?/br> 李楹心中,不由對魚扶危多了幾分敬佩,魚扶危不能參加科舉,一腔抱負無法施展,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專注經商,攢下這偌大家業,此人若能參政,定然也是個一代名臣。 不過魚扶?,F在還年輕,若太昌新政能一直推行,他未必沒有機會參加科舉。 李楹其實以前對政事不感興趣,對太昌新政也沒有太多研究,但自離開荷花池后,她接連遇上盛云廷、魚扶危、虎奴這些寒門出身的人士,她開始對太昌新政有了更多理解,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能將新政一直推下去,給更多的寒門人才一個機會。 魚扶危問道:“不知公主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李楹這才回過神來,她說道:“魚先生可聽說執念化為人形的事?” 魚扶危點頭:“人活一世,總有求而不得之人,和求而不得之事,即使去了地府,也無法放下這點執著,執著過深,便會成為執念,聚成人形,徘徊人間不去,只有化解了這點執念,其在地府的鬼魂才能投胎轉世,否則,便會永遠困在陰曹地府了?!?/br> 李楹道:“這個人形,聚集不了太久吧?” “當然,執念非人非鬼,非魂非魄,只是一絲意念罷了,即使聚成人形,也無法長久,更別提能像公主一樣在白日行走了?!?/br> 李楹頷首:“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讓這個人形聚集的久一些呢?” “那好辦?!濒~扶危道:“只要讓執念見到她執著之人,便能聚集的久一些了?!?/br> 所以,只要將彎刀帶給崔珣,那彎刀中的阿史那迦執念,便能出現的久一些,她也能問到自己想問的事情了。 但李楹想都沒想,就否定了這個辦法。 阿史那迦不知是出于何種原因,不愿見崔珣,她雖然只是一絲執念,就像魚扶危說的,非人非鬼,非魂非魄,但李楹也愿意尊重她,既然阿史那迦不愿見崔珣,她就不會將彎刀帶去給崔珣。 李楹問道:“魚先生,有沒有其他法子?” 魚扶危想了想:“倒也是有,地府的曼珠沙華,生長于生死道,是接引之花,若將曼珠沙華點燃,執念的身形便能聚集的久一些?!?/br> 李楹聞言,欣喜不已:“那魚先生庫中,有沒有曼珠沙華?” “還真有?!濒~扶危笑道:“某可以賣給公主?!?/br> “多謝?!?/br> 李楹拿到曼珠沙華后,魚扶危不由問她:“公主是遇到何人執念?” 李楹猶豫了下,沒有回答,她只是問道:“魚先生知道阿史那兀朵嗎?” “阿史那兀朵?”魚扶危道:“是突厥尼都可汗的公主,阿史那兀朵么?” 李楹點頭:“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魚扶危思忖了下,道:“某也是聽突厥胡商說的,阿史那兀朵是尼都可汗最寵愛的女兒,長相十分美麗,是西域第一美人,她武藝出眾,箭術卓絕,但性情驕縱,就和她家族的姓氏一樣,如草原狼一般殘忍暴戾,而且,她還有一個十分殘酷的嗜好?!?/br> “什么嗜好?” “尤喜熬鷹?!?/br> 第63章 開遠門前, 李楹提著裝著曼珠沙華的竹籃,徘徊不前。 她從西邊的集賢坊回東邊的永興坊,本是不會經過開遠門的, 但是她卻不自覺的往反方向而行,慢慢走到了開遠門, 再往南走的話, 就是義寧坊, 而察事廳, 就在義寧坊內。 她走到開遠門前, 開遠門是長安城最北的一座城門, 門外有直通西域的官道,所以門前駝鈴陣陣, 牽著駱駝的高鼻碧眼胡商拿著紙質過所,出示給城門守衛查驗,手腕戴著金色鈴鐺、鬢角插著鮮花的美貌胡姬面紗半掩,驚羨的望著開遠門內的盛世氣象,一片熙熙攘攘中,李楹卻并未有閑心駐足觀看, 她滿腦子只有魚扶危說的那四個字: “尤喜熬鷹?!?/br> 她想起崔珣滿身的猙獰傷痕,不由微微蹙眉, 雙腳也不由自主往察事廳方向走去, 但走了兩步,她卻停住了。 一輛三馬馬車悠悠駛來, 馬車里的青年微微撩起帷幔,定定看著她。 是崔珣。 他想必剛從大明宮回察事廳, 路過開遠門,正巧遇到李楹。 李楹柔荑不由握緊竹籃把手, 她失神看著崔珣蒼白勝雪的臉龐,張了張口,剛想說什么,忽然一隊官吏從開遠門打馬進來,為首的一襲緋衣,正是大理寺少卿盧淮。 大理寺這段時日一直在追尋金禰蹤跡,察事廳也在追尋,兩方人馬時常遇上,誰也不服誰,盧淮勒住韁繩,薄唇緊抿,鄙夷看著馬車中的崔珣。 進入開遠門的數十胡姬并不知曉盧淮和崔珣身份,她們看到帷幔后露出的崔珣面容,眉如墨畫,眼尾微微上挑,一雙桃花眼秾艷綺麗,鼻梁挺直,唇線優美,膚色是如冷玉般的蒼白,撩起帷幔的手指修長干凈,這個男人全身上下仿佛沒有一處不好看,胡姬們互相對視了眼,臉上露出羞澀神色,一個個紛紛摘下鬢角鮮花,往崔珣馬車處擲去,還有甚者取下手腕金鈴,扔給崔珣。 盧淮見狀,不由嗤笑一聲:“崔少卿果然不愧蓮花郎之名,不管是突厥公主,還是普通胡姬,都會拜倒在崔少卿美色之下?!?/br> “美色”這兩個字,一般是形容女子的,盧淮這是故意將崔珣當作女人羞辱,李楹咬唇,眼中閃過一絲不忿,崔珣定定看著她,他也看到了她目光中的不忿,他向來不喜歡和人辯駁,但是今日,他想辯一辯。 他移回目光,對盧淮淡淡道:“盧少卿有空在這說三道四,還不如去找金禰蹤跡,否則,也不至于調任大理寺數月,還是毫無建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