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9節
崔珣只是重復:“不必?!?/br> 有一千牛衛嫉惡如仇,最恨崔珣這種小人,他正欲呵斥,卻見其他人對他搖頭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這次太后是惱了他,誰知道之后會不會又想起他好處,召回他?所以沒必要太過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讓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們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點,諒崔珣也不敢說什么。 刑具竹制,長五尺,末薄半寸,竹節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時候,崔珣暗緋官服上就見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爛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緊緊地咬著舌尖,不讓自己疼痛出聲,仿佛這樣,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嚴一般。 舌尖已經被咬破,血腥味混著苦味在口中漸漸彌漫開來,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經沒有完好皮膚,接下來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傷痕上,傷口被反復撕裂,他眼前逐漸模糊,竟然浮現出大漠黃沙,一個個策馬狂奔,仗劍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邊又浮現李楹清脆的聲音:“你壞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黃泉,有何顏面見天威軍故友?” 崔珣舌尖鮮血溢出嘴角,意識愈發昏沉,下了黃泉,他們……還會認他為友嗎? 一桶刺骨的涼水澆到他身上,崔珣凍的一個激靈,慢慢清醒過來,耳邊千牛衛鄙夷道:“太后說了,崔少卿要醒著受刑?!?/br>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rou模糊,傷口深可見骨,他眸中霧蒙蒙的,臉色更是蒼白到跟紙一樣,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礪竹節抽入rou中,提起來時又帶出一片血rou,崔珣死死咬著舌尖,青石地磚上已是汗水血水與井水交織成一片,他看著地上鮮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個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絕望拼殺中,從胸膛處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幾乎染紅了整個落雁嶺。 他緩緩閉上眼,臉上汗濕了一片,他任憑那些千牛衛泄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識繼續模糊,被潑醒,再繼續,如此反復,不知過了多久,一百笞刑終于結束了。 當千牛衛將他松綁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經完全破爛,整個脊背血rou淋漓,慘不忍睹,他氣息奄奄到已無法站立,還是幾個察事廳小吏斗膽將他攙起,架著他,一步一步,往宮門外挪去。 只是剛走出一步,崔珣就牽動背后傷口,他疼到渾身不住顫抖,汗珠自額上涔涔滾落,他垂著首,咬牙忍著這刺骨之痛,卻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著紫,崔珣抬頭,果然是裴觀岳。 崔珣官帽被褫奪,背后官服碎裂,渾身上下血跡斑斑,衣衫已經被汗與水濕透,薄薄貼在身上,幾縷墨色發絲掙脫束發玉冠,濕淋淋的散在慘白如雪的臉龐上,明明這般狼狽不堪,看到裴觀岳時,他卻忍著劇痛昂起頭,直起脊背,冷冷看著裴觀岳,裴觀岳曬笑一聲,他彎下腰,舀起一瓢涼水,驟然潑到崔珣臉上。 幾個察事廳小吏驚呆:“裴……裴尚書!” 裴觀岳未曾理他們,只是悠悠對崔珣道:“一條落水狗,也敢和我斗?” 潑到臉上的涼水順著崔珣紅腫破皮的額頭,流下他瀲滟漪瀾的眼角,經過他毫無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傷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卻神色未變,他只喘息著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這條狗就會咬死你?!?/br> “哼?!迸嵊^岳嗤笑:“癡人說夢!” 他上下打量著如同血水中撈出來一樣的崔珣:“你說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就乖乖做太后臠寵便是,非要不自量力,與我作對,如今一敗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著?!贝瞢懩樕珣K白,他聲音雖虛弱,但卻格外清晰:“千萬不要提前死了?!?/br> 裴觀岳不屑一笑,他年過五旬,須髯如戟,器宇軒昂,為官口碑不知比崔珣這個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倆,誰先死?!?/br> 第28章 夜闌人靜, 風清月皎。 白發醫師自崔珣臥房走出,他對守在外面的啞仆搖了搖頭:“崔少卿都不讓某去衣,又如何給他醫治?” 啞仆焦急的比手畫腳, 醫師嘆道:“唉,他說自己可以上藥, 便將某趕走了, 某已將傷藥留下, 老翁, 其他的, 某也愛莫能助了?!?/br> 醫師嘆氣著走開, 啞仆看著緊閉的門縫中透出的熒熒微光,他也深深嘆了口氣, 然后搖著頭離去。 兩人都沒看到,窗下一直站著一個穿著紅白間色裙,梳著雙鬟望仙髻的纖柔身影,那身影透過綠色窗紗,望著臥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 最后似是下定決心,推門走了進去。 殘燈影搖, 崔珣趴在榻上, 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浸透了墨發, 幾縷發絲黏糊糊地貼在臉頰上,背上官服破破爛爛貼在身上, 布屑已經混入血rou中,看起來甚為可怖, 他雙眸緊閉,若非還有微弱呼吸聲,李楹甚至都懷疑他已經死了。 她坐在榻邊,眼前這副血腥情景讓她有些頭暈目眩,一百笞杖,讓崔珣背上皮開rou綻,幾無完膚,一條條淋漓血痕疊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rou中的白骨。 李楹從來沒有責罰過宮婢,她從沒見過這么多血,也從沒見過這么可怕的傷口,她心中著實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見崔珣就這樣死了。 更何況,崔珣這刑罰,是為她而受的。 李楹顫抖著伸出手,想先將崔珣的衣衫脫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卻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綿軟無力,李楹輕飄飄就能掙脫,可她沒有掙脫,只是跟崔珣解釋:“我要給你脫下衣衫,不然無法治傷?!?/br> “不用?!贝瞢憵馊粲谓z,低低說著。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傷,你就死了?!?/br> “死不了……” 李楹簡直要氣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還跟她說死不了了,她頓了頓,說:“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舊傷嗎?我在上元節那日就看過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沒什么吧?” 崔珣聽后,沒再說話,只是微弱喘息著,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無力,李楹有些無奈,這個人有時候自尊心強的不合時宜,她放緩語氣:“崔珣,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會有第二個人看到?!?/br> 崔珣終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將臉埋入絲質繡枕中,不再說話,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實那衣衫被打的破爛不堪,都不用怎么費勁就扯了下來,剛一扯下,李楹就更覺得頭暈目眩,崔珣背上是新傷疊舊傷,丑陋傷痕跟蛛網一般,密密麻麻爬滿了整片肌膚,濃烈血腥味撲鼻而來,李楹實在不忍直視,她撇過頭,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幾上銅盆里的白色絹布,濕了清水,擰干,準備擦拭他血rou模糊的傷口。 絹布剛一碰到崔珣傷口,崔珣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說道:“我盡量輕點?!?/br> 崔珣臉埋在繡枕中,一點聲音也無,也不知道是聽到還沒聽到,李楹抿著唇,盡可能地放輕動作,以免讓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來,已經滿頭是汗,崔珣愣是一聲沒吭,只是輕輕顫抖的身體還是泄露了他身體的極度疼痛。 銅盆中的清水已經變成了血水,李楹連換了好幾盆水,才將崔珣背上猙獰傷口擦拭完,她擦了把額上的汗,抬頭一看,崔珣連鬢角都浸透細密汗珠,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煞白,趴著的絲質繡枕已經被汗濕了一片,李楹抿唇,她低頭清洗著他背上最后一道傷口:“疼的話,就喊出來?!?/br> 崔珣沒說話,不知道是暈著還是醒著,李楹又道:“沒必要這樣忍著,傷身體?!?/br> 崔珣依舊沒說話,正當李楹以為他不會回答她時,他卻氣弱聲低說了句:“喊出來,給誰聽呢?” 李楹怔住,崔珣說完這句話后,又沒再說話了,李楹卻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慘極呼痛,憎惡他的人反而會拍手稱快,只有關心他的人會心疼關切,但崔珣如今,人人恨不得食其rou寢其皮,這世上哪還有關心他的人??? 她心情復雜的看著他,他兩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鶴,明明是聲名狼藉的jian佞,卻有時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間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擰了把白色絹布,低眸說道:“給我聽吧?!?/br> 崔珣手指,微不可見的顫抖了下,良久,他才啞聲說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嗎?” “是恨你?!崩铋合粗炯t的絹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會恨你?!?/br> 崔珣沒有說話,李楹洗好絹布,搭在銅盆邊,她拿起醫師藥匣中的銀針,小心在油燈火苗中烤到通紅:“但你這次,是為我受過,我就算再恨你,也不能不管你?!?/br> 她拿著guntang的銀針:“我要給你挑傷口里的布屑了,疼的話,喊出來?!?/br> 烤到炙熱的銀針剛觸碰到血rou,崔珣就疼到眼前一片漆黑,這無異于一場烙刑,清瘦腰間也疼出一層薄薄汗珠,李楹抿唇,她繼續輕輕從血rou中挑出碎屑:“崔珣,是不是很疼?” 崔珣昏昏沉沉,無意識的從嘴中說出:“疼……” “就這樣說出來吧?!崩铋狠p聲道:“說出來,就好多了?!?/br> 她聲音輕柔如春風,崔珣伏在繡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還是疼出的淚,喉嚨也不由自主低啞說了句:“很疼……” 李楹挑針的動作滯了滯,她垂眸,過了片刻,她忽輕言道:“對不住?!?/br> 崔珣因為銀針挑入血rou的劇痛,冷汗不斷從額上滲出,他意識逐漸渙散,但在聽到李楹這句話時,還是半昏半醒問了聲:“為何……” 為何……要向這個害她的人致歉? “你成了這副模樣,是我的過錯?!崩铋旱溃骸拔也恢腊⒛飼⒛阖熈P掉半條命?!?/br> 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崔珣一開始為什么并不愿意給她查案了,就如他所說,他身家性命都來源于太后,他不能得罪太后,她頓了頓,又道:“但是,你也可以告訴我,而不是將我騙進地府?!?/br> 她抬眼看了眼崔珣,崔珣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斂眸,將被血污了的銀針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場浸yin久了,勾心斗角慣了,但其實,你若直截了當告訴我,你有難處,你不能幫我查案,我也不會纏著你的?!?/br> 崔珣一聲不吭,李楹將洗凈的銀針放在火上炙烤:“崔珣,你應該從一開始,就沒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什么事,讓你再也無法相信別人,但我想說,有的時候,你可以試試相信別人?!?/br> 崔珣沒有回應她,房間內,李楹只能聽到他幾乎弱不可聞的呼吸聲,他應是痛極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話,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沒指望崔珣能聽進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讓他沒那么痛苦。 她繼續低著頭,小心給崔珣挑去傷口里布屑,挑了快兩個時辰,她才終于將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錘了錘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珣,嘆了口氣。 一般行笞刑,都會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傷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沒有去衣,想也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說,這人的自尊心,有時候強的不合時宜,李楹喃喃道:“就為了不讓人看到你的舊傷,就多受這么多罪,值得么?” 崔珣汗濕了墨發,怖人傷痕布滿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動不動,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醫師留下的創傷藥,她打開白瓷藥瓶,鼻中頓時一股創傷藥的辛嗆味,她一聞便知道這創傷藥里加了黃柏和沒藥,這兩種藥材雖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無比,灑在傷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猶豫了下,和崔珣輕聲道:“崔珣,我要幫你涂藥了,會很疼,你忍忍吧……” 崔珣也不知道是醒了還是沒醒,李楹只能聽到他的微弱呼吸聲,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將藥粉敷向崔珣傷口。 藥粉剛一觸到他傷口,他就似乎跟脫了水的魚一般,身體猛的顫了顫,束發的玉冠都掙脫掉了,墨一般的烏發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沒動了,只是手指緊緊攥著榻上錦衾,指節都攥到發白,李楹見他疼成這般,但仍然咬緊牙關,強忍劇痛,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此人說是一個飛揚跋扈的jian佞,但有時又心性堅韌的不像個jian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發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輕輕整理好他的亂發,用干凈絹布擦著他汗濕的墨發,又細細拭去他脖頸上的汗珠,他雖是個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體面。 她做完這一切后,才繼續將藥粉小心敷到他背上,崔珣已經不再掙扎,他只是昏沉沉伏在榻上,似是氣竭形枯。 李楹幫崔珣敷完藥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憊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見狀,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邊,以免他發生什么意外情況。 她困倦至極,不由趴在榻邊,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便睡到旭日初升。 朝露青桐,流暉槿艷,崔珣漸漸醒轉,他微微動了動身體,立刻又是一陣劇痛傳來,這股劇痛反而讓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費力側頭,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他牽動背后傷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側過頭,果然看到那清麗身影。 李楹坐在地上,趴在他身側,她似是精疲力竭,睡的很是香沉,霞光透過窗紗,灑在她的臉上,靜謐美好。 崔珣靜靜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她眉頭微微皺了皺,崔珣轉過頭,重新將自己埋入繡枕中。 李楹緩緩睜開眼睛,崔珣的身體因為疼痛在微微顫抖,李楹見狀,于是道:“崔珣,你也醒了吧?” 崔珣從繡枕中,傳來一聲低啞聲:“嗯……” 李楹看他傷口,經過醫治后已經沒昨日那么血淋淋的可怖了,她說道:“你醒了,那我就走了?!?/br> “去……哪?” “不知道?!崩铋侯D了頓,很平靜道:“崔珣,盛云廷的尸首,就埋在通化門外?!?/br> 崔珣手指,忽猛的動了動:“你……為何……” “為何又愿意告訴你了?”李楹眸中,隱隱有了淚光:“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br> 她聲音很輕:“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為我報復你了,但是我心里一點也不快活,我每次見到你,都會忍不住去罵你,去嘲諷你,我還用盛云廷和天威軍去刺激你,其實我做這些事,我也沒有覺的很暢快?!?/br>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歡恨人,但因為恨你,我一點點變的尖酸,變的刻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崔珣,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br> 她語氣漸漸變的輕松:“崔珣,你差點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條命,我們倆,應該算兩清吧?以后,兩不相欠了?!?/br> 她站起:“我走了,好好治病,好好養傷?!?/br> 她轉身欲走,但手腕卻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聲音很輕:“不要走……” 李楹不解:“你,這又是為何?” 崔珣只是拽著她,他手沒什么力氣,但仍然牢牢拽著她,手掌溫度很冰,比奈河的水還要冰,他伏在榻上,青絲逶迤,伶仃如鶴,背上是一道一道猙獰的傷疤,就像地府爬上來的惡鬼一樣蒼白駭人,良久,他才氣息微弱說了句:“我想做人……不想做鬼?!?/br> 李楹怔住。 崔珣又氣若游絲說了句:“留下來……我……不會再騙你了……” 李楹眼眶微微紅了 :“崔珣,我還能再信你嗎?” “再信一次吧……”這幾句話,似乎耗盡了崔珣所有力氣,他只覺渾身氣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著李楹手腕,不松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微弱說著:“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