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8節
“望舒,這三年,你雖執念太深,屢有違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碧笱g掛著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隨著行走微微搖擺,余香裊裊:“而且,你不但幫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還惦記著明月珠在法門寺栽種的菩提樹,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計較了?!?/br> 崔珣這才恍然,原來太后不責罰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為還念著香囊和菩提樹的情分,換言之,是李楹幫他又逃脫了一次責罰。 但是,若太后知曉他在秘密調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兇極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時會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時之間,竟冷汗濕了衣背。 雖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瞞著太后,繼續秘密調查著她身邊之人,只因查出真兇,李楹才會將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訴他。 他別無選擇。 李楹恨他,與他交談時總會冷言冷語,顯然是不愿見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詢問他案情進展,又不得不見他。 即使這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也仍然來了,她收起絹傘,撣了撣綠色油帔上的雨點,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長廊中,卻留不下半點痕跡。 她緩步走到崔珣的書房,崔珣在看《出入錄》,李楹走路沒有聲音,但崔珣似乎感覺到什么一般,他頭也沒抬,只在李楹脫下綠油帔,端坐在他對面時,他才微微抬眸,說道:“我看了幾日的出入錄,并沒有發現什么?!?/br> 這個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從崔珣手中接過《出入錄》,沉默看了起來,她不想和崔珣說話。 崔珣被她這樣明晃晃的憎厭,臉上也沒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從書案旁拿起另一冊《出入錄》,看了起來。 書房里只有展開竹簡的沙沙聲,兩人端坐在書案前,低頭看著《出入錄》,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軒若朝霞,一人身著淡綠襦裙,秀麗文雅,這副情景,看起來像一對甚為相配的壁人,實則卻是她視他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兩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抬頭道:“這個叫冬兒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斃,是否其中有所關聯?” 崔珣搖頭:“我查過了,冬兒是得了痢疾,才暴斃而亡的,有醫案為證,不會有假?!?/br> 李楹“哦”了聲,她心中卻有種暗暗松口氣的感覺,她又看了陣竹簡,然后抬頭問崔珣:“這《出入錄》都看完了,還是一無所獲,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沒有關系?” 崔珣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的兇嫌,仍然是最大的?!?/br> 李楹對他的斬釘截鐵不太服氣:“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br>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br> 李楹噎住,片刻后,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后果,便是在地府差點有去無回!” 崔珣聽到地府之事,沒有再說話,這些時日,李楹心中憤懣,言語間夾槍帶棒,崔珣許是理虧,一句都沒曾反駁,他垂下眼眸,將李楹手中的《出入錄》抽出:“若看完了,便還給內侍省吧?!?/br>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氣,她又將《出入錄》從崔珣手中奪回:“沒看完?!?/br> “那繼續看吧?!贝瞢懬屏饲仆饷嫣焐骸榜R上五更時分了,我也要準備上朝了?!?/br> 李楹其實早就看完了《出入錄》,但她氣惱崔珣,于是繼續打開竹簡準備看第二遍,當她聽到崔珣說要上朝時,忍不住又涼涼諷刺了一句:“別人上朝,是濟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卻是為了殺人害人,壞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黃泉,有何顏面見盛云廷那些天威軍故友?” 李楹說罷,崔珣臉色已經蒼白了幾分,雙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見狀,又不由有些后悔,她其實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覺的崔珣不是一個多么壞的人,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事實證明,她錯了,所以她在面對崔珣的時候,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氣憤,但見到他真的被她的話傷到時,她又隱隱覺的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畢竟她不是一個慣常傷害別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曉崔珣對天威軍的感情的,她還拿盛云廷和天威軍傷他,是不是不該?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說了,她垂下頭,心里拼命跟自己說她沒做錯什么,崔珣都差點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譏幾句,出出氣,難道也不行么? 她低頭繼續看著《出入錄》,只是自己都沒發現,書簡都拿反了,崔珣也沒說什么,而是沉默起身,準備從宣陽坊前往大明宮上朝,但忽然一個驚雷響起,天地都似在震動,李楹嚇得掉了手中書簡,崔珣也停住腳步,驚雷之后,又是連續幾道劃破天際的閃電,將夜空照的如同白晝,瓢潑大雨如懸河瀉水,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著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身體也因為一聲一聲的驚雷不住微顫,崔珣已經撿起地上書簡,然后回到書案前正襟危坐,李楹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嗎?” “雨太大,不去了?!贝瞢懙?。 李楹搖首,心想世人罵崔珣怙恩恃寵,倒也沒有冤枉他,朝會說不去就不去,這派頭簡直比圣人還大。 崔珣已經將書簡遞給李楹:“公主不是沒看完么?” “是沒看完?!崩铋航舆^,打開書簡,繼續看著那滾瓜爛熟的名字和出入記錄,只是驚雷陣陣,她注意力始終無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陣一陣的往上涌,看了半天,連一片竹簡都沒看完,崔珣忽遞了個玉匣給她,李楹問:“這是什么?” 崔珣道:“打開便知?!?/br> 李楹打開,原來玉匣里面,放了兩個小巧玉瑱。 崔珣淡淡道:“塞上玉瑱,便聽不到了?!?/br> 驚雷聲聲,震耳欲聾,李楹不由看向崔珣,他已經垂首在看另一冊 《出入錄》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拿起匣中玉瑱,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聲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漸漸安定下來,她垂首,繼續默讀著手中書簡。 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來,李楹取下耳中玉瑱,揉了揉有些脹痛的耳朵,書房外飛燕又啾啾叫了起來,雨后霞光透過木格窗,斑駁灑在房中烏木板上,李楹側首,看著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總有一種發現美的本事,一縷灑落的霞光,一朵盛開的野花,一片飄落的樹葉,都能讓她覺的平和又美好。 她側首看向霞光時,眼中安安靜靜的,崔珣能看到她秀雅如畫的側臉,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鑲嵌在如玉的耳輪上,她整個人干凈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風,沁人心脾。 崔珣合上書簡,李楹聽到聲響,回過頭來,崔珣已經垂下眼眸,整理著書簡,李楹開口:“我看完了,你……” 她剛想說你把書簡還回內侍省吧,省得被發現,還沒說出口,書房外便傳來一陣急促敲門聲。 崔珣問:“何人?” “少卿,某是劉九,出大事了?!?/br> 崔珣和李楹不由對視一眼,他起身開門,門外劉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驚雷毀損,墓前守墓的石獅,全部都被劈成了兩半!” 第27章 李楹陵墓被毀損, 說是天災,但在渾天監口中,卻是人禍。 據渾天監主簿所說, 永安公主陵墓之所以被毀,乃是因為有人驚擾了永安公主亡魂, 公主以石獅裂開為警示, 意為不滿。 但永安公主的亡魂, 被何人驚擾? 一位賈姓御史上了奏表, 狀告察事廳少卿崔珣, 說崔珣買通大理寺與內侍省小吏, 不但私自調閱公主之案卷宗,還將三十年前太后侍婢的出入宮記錄取回家中, 所謀者大,所以永安公主亡魂被何人驚擾,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與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徹查,崔珣被勒令停職,事情查清前不許上朝,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難以善了。 李楹也終于知道自己那日不安的感覺到底來自何方, 有人在借她的死, 在做一場殺崔珣的局。 若說亡魂驚擾,她的亡魂就在這, 是她的亡魂請崔珣查案,卷宗和出入錄都是她的亡魂要調的, 那亡魂驚擾,又從何說起? 她真是無法想象, 她已經死去三十年了,居然還能成為政敵排除異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嘆? 不到兩日,崔珣就被召入宮。 查的這么快,他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理寺和內侍省小吏都是為了錢財出賣機密,對他并無忠心,拷問之下,招供出來再正常不過了,這些他早已預想到。 倒是李楹對于他入宮十分緊張,她問:“阿娘會殺了你嗎?” “或許吧?!?/br> “這太荒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讓你查案的,為何會有人借我之口,發你之難?” “因為他們知道你說不出話?!贝瞢戩o靜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br> “我要去找阿娘!” 李楹走了兩步,忽停了下來,她怎么去找阿娘?阿娘都看不見她,她如何找? “罷了?!贝瞢懨髦箅y將至,反而異常平靜,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禮:“公主,你我之間,是我對不起你,但此事與云廷無關,若我回不來,煩請公主設法將云廷尸骨取出,送還家人,大恩大德,崔珣沒齒難忘?!?/br> “我……”李楹咬唇,一時之間心情十分復雜,她雖然憎恨崔珣,但此次崔珣的確是因她得咎,她也無法再說出傷他的話,她最終點頭:“我答應你?!?/br> 崔珣聽后,微微一笑,他向來冷淡如冰,喜怒不行于色,從來讓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帶了些許感激:“多謝公主?!?/br> 李楹看著他緩緩走向宅外等著的千牛衛,他背影蕭索孤寂,夕陽的余暉灑落在他身上,將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長,更顯得他形單影只,踽踽獨行,此番生死關頭,偌大長安,連個為他擔心的人都沒有。 李楹心中,說不出什么感覺,等他邁出宅院時,她忽喊了聲:“崔珣……你……你還是活著回來吧……” 崔珣腳步一滯,但只是一瞬,他又繼續行向千牛衛,跟著他們,前往前方未知的結局。 蓬萊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熏香氤氳,珠簾低垂,太后端坐在珠簾后,久久未語。 崔珣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語,良久,太后才冷笑一聲:“崔珣,你有何話好說?” 崔珣默然:“臣,無話可說?!?/br> “所以你是認了買通大理寺與內侍省小吏一事?” “是?!?/br> 珠簾后,太后聲色未變,只是不緊不慢說了句:“崔珣,你是不是活膩了?” “臣,不敢?!?/br> “不敢?還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隱痛,你卻拿她,當作你挾勢弄權的工具?” 崔珣斂眸,他知道此刻再怎么辯駁都無用,只能沉默說了句:“臣不敢?!?/br>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為了什么?”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調閱吾身邊侍婢的出入錄?你想查到什么?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殺了明月珠!” 聽到最后一句,崔珣驀然抬頭,他額上滲出細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br> “讓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查到吾是兇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挾吾,讓吾對你授人以柄,從此朝堂任你為所欲為,是不是?” 太后說到后來,已是厲聲責問,崔珣伴她三載,從未見過她如此生氣過,冷汗從他的額頭滾落,順著臉頰滴落在烏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徒然說道:“臣不敢?!?/br> 太后嗤笑:“吾萬萬沒想到,養了一條狗,反而被狗咬了?!?/br> 崔珣匍匐于地,頭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顫抖,他咬牙:“臣自知罪無可恕,但求太后,能饒臣一命?!?/br> “你不想死?” “不想?!?/br> “既不想死?為何要做這種背主之事?” 崔珣無法解釋,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饒臣一命,要打要罰,都聽憑太后處置?!?/br> 他一下一下,額頭重重叩于堅硬烏木板上,如玉般的額頭已經磕到紅腫破皮,太后冷眼看著卑微乞求的崔珣,博陵崔氏,士可殺不可辱,他一點都不像個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為了活命叩首叩到頭破血流,低聲下氣的活脫脫像一條狗,而她,臨朝聽政二十年,居然會被這樣一條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終于冷冷開了口:“夠了?!?/br> 崔珣停住叩首,他沒敢抬頭,只是身軀微顫,等待著他命運的宣判,太后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話:“崔珣,你讓明月珠死后都不得安寧,吾真恨不得剝了你的皮!” 崔珣心中一滯,但太后又接著道:“只是……只是……”她頓了頓,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還是會留你一條性命?!?/br> 她厲聲道:“來人!” 左右千牛衛進殿,太后咬牙切齒:“崔珣以下犯上,圖謀不軌,著笞一百,褫革官職,以儆效尤!” 這個懲罰,不可謂不重,崔珣的身子,笞一百,等于要了他半條命了,但崔珣卻像松了口氣般,他叩首:“謝太后?!?/br> 被押送蓬萊殿外時,崔珣反而心中平靜了起來,他任憑千牛衛將他按到刑凳上,大周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雖然最輕,但受刑時,皮開rou綻,鮮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掙扎的,因此行刑時犯人都會被牢牢綁縛在刑凳上,崔珣被綁縛時,因為千牛衛鄙夷他,故意將粗糙麻繩縛的極緊,幾乎勒進rou中,但崔珣仍然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呼痛,讓千牛衛都不禁懷疑被綁的是一個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當千牛衛要剝去他上衣時,他卻突然有了些 許活人氣,他掙扎了下,道:“不必?!?/br> 幾個千牛衛對視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們這也是為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時,布屑會混入血rou,到時醫治,痛楚會加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