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7節
她抱著裝著五百文錢的包袱,瞪著他:“崔珣,為什么他們都死了,你卻還活著?” 崔珣只是看著她,眸中碧海無波,琵琶姬將一腔怒氣都發在他身上,她哭道:“落雁嶺之戰,天威軍五萬人,整整五萬人啊,他們全部戰死,包括我阿兄,都死了,圣人說他們丟城失地,是大周的罪人,可他們有什么罪?他們力戰突厥,誓死不降,全部戰死,他們應該是英雄啊,可為什么會落到一個籍沒家產,不許收尸,不許下葬的下場?而你,唯一活著的你,投降突厥茍命的你,卻能加官進爵,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老天哪,這到底是什么世道,天,你是沒有眼睛嗎!” 面對琵琶姬的控訴,崔珣只是默然不語,琵琶姬慘笑:“崔珣,阿兄死了,曹五死了,他們都死了,你為什么還能活著?哦,我忘了,你臉生的好,有蓮花郎的美名,突厥公主喜歡你,她不殺你,太后喜歡你,她也不殺你,你看,你多么有本事啊,就憑一張臉,征服了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可我,我這個無權無勢的教坊樂姬,我嫌你臟!” 她抱著懷中包袱,步步后退:“西明寺不為阿兄點長明燈,總有寺廟愿意點的,阿兄會順利往生的,而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免得臟了我的眼,也臟了阿兄的輪回路?!?/br> 琵琶姬踉踉蹌蹌跑開了,崔珣看著她的背影,良久,他才轉身,對一旁不敢作聲的李楹說道:“看夠了么?” 李楹慌忙擺手:“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想來見見阿耶,我也沒想到……” 她本想說她也沒想到會遇到琵琶姬痛罵崔珣,但又覺的這么說不妥,正在斟酌言辭時,崔珣忽嘆了一聲:“算了,反正每次我狼狽的時候,你都會在,我已經習慣了?!?/br> 李楹愣了愣,她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崔珣雖然面上神色未變,但她覺的,他被故人這樣痛罵,應該心里也不是好受,她于是道:“她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br> 崔珣道:“你又要說,那些未必是真的?” 李楹又想起了昨夜崔珣身上的滿身傷痕,她嘟囔道:“本來就不一定是真的?!?/br> 崔珣聽罷,輕輕一笑,他本就眉眼艷極,笑起來,更如同花開滿枝,李楹仰頭看他,她忽笑道:“崔少卿,我告訴你一個秘密?!?/br> 她得意的指了指外面,說:“西明寺的木匾,是我寫的?!?/br> “你寫的?” “嗯,我八歲的時候寫的?!?/br> 崔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楹八歲時,也就是太昌十二年,這一年太昌帝曾三個月不臨朝,百姓議論紛紛,傳言太昌帝病重,太昌帝嫡母薛太后蠢蠢欲動,拉著河東薛氏想廢了太昌帝,另立一個皇帝,但太昌帝御批的政令卻照常從其養病的神龍殿出,河東薛氏害怕太昌帝是裝病,所以一直沒有答應薛太后,后來太昌帝正常上朝,河東薛氏還說太昌帝果然是詐病,還好他們沒有應下薛太后去謀反,否則,不是滿門被誅? 卻沒想到,太昌帝原來是真病。 李楹道:“所有人都覺得那題字是我阿耶寫的,但實際上,卻是我寫的,你看,所有人都認為對的事情,不一定是對的,崔少卿,你說是不是?” 崔珣望著她明媚笑臉,心中某根弦莫名被觸動了,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過了良久,才微微頷了頷首:“嗯?!?/br> 第11章 西明寺的后院,崔珣與李楹相伴,信步而行。 西明寺后院的梅園是長安城一絕,滿園都是紅色臘梅,盛開如朝霞絢爛,日前落的雪還沒有化,白雪皚皚的大地與灼灼梅花相互映襯,景色如詩如畫,崔珣披著黑色鶴氅,貌美如玉,一旁的李楹則披著白色狐裘,嬌柔秀麗,崔珣烏皮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李楹因為是鬼魂之身,踩在雪上,留不下半步痕跡,李楹有些悵然,腳步也不由停了。 崔珣見狀,他道:“你走在我身后吧?!?/br> 李楹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她點了點頭,然后便跟在崔珣的身后,一步一步,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腳印上,就仿佛她也還能在這人世間留下痕跡一般。 崔珣畢竟是男子,腳印較李楹要大上很多,李楹低著頭,袖中籠著熏香手爐,隨著他走著,朝陽如金色織錦,灑在崔珣身上,將他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李楹低頭的時候,正好能看見他的頎長身影,身影將她 整個人包裹住,讓她悵然之情不自覺散去,而是多了些許安定的感覺。 一朵紅色梅花悠悠從枝頭飄落,飄到崔珣肩上,又從他肩頭飄落,李楹不由停下腳步,伸出瑩潤手掌去接,梅花輕輕飄到她的掌心,她看著那朵梅花,莫名想起昨晚落在崔珣唇上的那朵梅花,還有自己手指觸碰到他冰涼雙唇時候的感受。 她心莫名又跳快了半拍,崔珣發現她沒再走了,于是回過頭去:“公主在做什么?” 李楹唬了一跳,就跟做了錯事被抓到一樣心虛,她瞬間將那朵梅花藏在袖中熏香手爐上,然后搖頭:“沒……沒做什么?!?/br> 崔珣微微笑了笑,冬日白雪下,他這一笑,更是奪盡群花色,李楹胡思亂想著,她想著小時候讀詩,讀到“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的時候,她還想,世間哪有這種風采的男子,但見到崔珣的時候,她才知道,世間原來真有這般的人物,怪不得此人明明是男子,卻有“蓮花郎”的名號,這般容貌,豈不是更勝蓮花? 她想著想著,卻莫名又覺的心跳快了半拍,她低下頭,籠著熏香手爐,慌忙岔開話題:“對了,崔少卿昨夜受了涼,沒有事吧?” 崔珣道:“多謝公主送的衣衫,我無事?!?/br> 崔珣不喜說話,說完這句話后,又是靜默無言,李楹搜腸刮肚,又想了一個問題:“哦,那崔少卿今日為何會來西明寺呢?” 崔珣沉默了下,緩緩道:“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br> 李楹并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她更沒有想到崔珣會愿意告訴她,她驚了一驚,然后囁嚅道:“對不住,我不知道……” 崔珣道:“無妨?!?/br> 他道:“母親在我三歲時就逝世了,其實,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記得,但每年這個時候,還是會來此為她點上一盞長明燈?!?/br> 大周習俗,身死之人,都會由親人在佛寺點燃長明燈,為其驅逐黑暗,照亮死后的道路,讓其能早日投胎轉世,若無長明燈,魂魄便會永困黑暗之中,無法往生。 崔珣說為母親點長明燈的時候,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李楹忙安慰道:“你的母親福澤深厚,定然早已轉世投胎了?!?/br> “轉世投胎?”崔珣輕笑:“有時候,我倒希望她還未轉世?!?/br> 李楹一怔,想到傳言崔珣親緣淡薄,父親早已將他從族譜中除名,所以除夕夜和上元節他都是一人孤單單的,也沒有親人和他團圓,這早逝的母親,想必是他對親人最后的念想了,若母親已投胎轉世,那便代表,他這最后的念想,也沒有了。 李楹頓時覺的自己的安慰似乎有點愚蠢,她正懊惱時,崔珣卻又道:“不過,她還是早日轉世為好?!?/br> 李楹沒明白,崔珣也不解釋,他頓了頓,忽問:“公主有未聽說過,陰間一個叫枉死城的地方?” 李楹愣了下,忙道:“枉死城?倒是略有聽說?!?/br> 李楹娓娓道來:“聽說那是枉死之人所在之地,若非壽終正寢,而是含冤身亡,抑或是被人殺害,都會無法投胎,冤魂投入枉死城關押,由地府的固城王看守,以免他們怨氣太重,化為厲鬼為禍人間。這些枉死的亡魂既無法收到凡間之人供奉的祭品,也無法被高僧超度,只能在登城觀望,親眼見到謀害他的人得到報應后,才能散去怨氣,出枉死城,投胎轉世,否則,魂魄就會一直困在枉死城中,不得超生?!?/br> 崔珣聽后,良久,才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br> 李楹直覺崔珣打聽枉死城必然有因,正當她想問的時候,崔珣卻問:“那公主的魂魄,為何沒有進枉死城呢?” 李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聞言怔了怔,還沒回答,崔珣又接道:“想必是太后在全國四萬座佛寺都為公主點了長明燈,供奉于佛前,這才讓公主不需去枉死城關押吧?!?/br> 長明燈點的越多,鬼魂的念力越強,李楹想了想,道:“或許是這個原因?!?/br> 崔珣點了點頭,之后便未說話,而是看著滿樹的梅花,在想些什么,李楹見他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擾他,而是細細握著著袖中藏起的那朵梅花,梅花置于熏香手爐上,仿佛幽幽梅香也隨著熏香撲鼻而來,使人沉醉。 忽一陣腳步聲響起,腳步沙沙踩在地上落雪之上,崔珣的目光,忽然凝滯了。 李楹疑惑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一株梅樹下,一個穿著紅色石榴裙的女子拿著一枝折斷的梅花,神色驕矜,正望著崔珣。 女子膚色較尋常女子要更白,輪廓也較尋常女子更深,鼻梁很高,眼珠很黑,五官秾麗,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人氏,倒像是突厥人。 但讓李楹驚異的,不是她是突厥人,而是她的右臉,卻紋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紅色蓮花,這朵蓮花并沒有破壞她的容貌,反而讓她整張臉顯得更加明艷動人,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那女子握著梅枝,一步一步,踏著雪,朝崔珣走來,崔珣臉色瞬間變了,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李楹分明看到他咬著牙,眸中神色也變的陰冷,但他卻最終拱手,行禮:“見過惠妃?!?/br> 原來這女子,是李楹的阿弟,當今皇帝的惠妃。 李楹困在荷花池里的時候,倒是聽岸上宮女聊起,說突厥送了一個很美麗的公主過來和親,皇帝很喜歡這位公主,一來就封她做了惠妃,那女子的名字,叫阿史那迦,就是眼前這位女子么? 阿史那迦手中拿著折斷的梅花枝,她向前兩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在低頭拱手行禮,阿史那迦卻用梅花枝輕輕挑起崔珣的下巴,梅花枝頭的梅花燦若云霞,和崔珣蒼白如雪的臉龐在一起,倒是更顯得崔珣眉目似畫,阿史那迦忽笑了,她用不是很流利的,還帶著突厥口音的大周官話說道:“你們中原的梅花雖美,也沒有你美?!?/br> 崔珣眸中神色更加陰冷,他緊抿著唇,眉頭皺起,將那支挑起他下巴的梅花枝一把推開,阿史那迦嗤笑一聲:“還是那個脾氣?!?/br> 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是我卻是故意在此守候你的,我打聽到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所以特地出宮,來此等你?!?/br> 崔珣冷冷道:“惠妃請自重?!?/br> “自重?”阿史那迦笑道:“你也配跟我說這句話?” 她上下打量著崔珣,嗤道:“你當初在突厥不肯順從我,我當你多有骨氣呢,沒想到一回到大周,便做了大周太后的入幕之賓,她的年紀,都能做你祖母了,看來你的骨氣,也沒有多少,既然如此,又何必白白受那兩年的折磨呢?!?/br> 她說此話,本一頭霧水的李楹忽想起,琵琶姬說突厥公主喜歡崔珣,不會就是眼前這個突厥女子吧? 她說兩年的折磨,莫非崔珣滿身的傷痕,是她所為? 崔珣皺眉,他很少直白表露出自己情緒,但面對阿史那迦,他卻嫌惡的不想掩藏,他倒退兩步,冰冷道:“惠妃若無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br> “走吧?!卑⑹纺清葲鰶龅溃骸胺凑莻€老婦也不會有多少時日了,她若死了,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走去哪?!?/br> 崔珣眸中劃過一絲惱怒,他抿唇不言,阿史那迦惡意笑道:“到時候,你還是我的,蓮花奴?!?/br> 蓮花奴三字一出,崔珣臉色更是煞白,這三個字,似乎讓他想起了一段極為屈辱的往事,李楹更加確定,崔珣的一身傷痕,的確和阿史那迦脫不了關系。 見崔珣臉色慘白,阿史那迦笑的更加快意了,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折磨崔珣的感覺,她走近兩步,撫摸著自己臉上的蓮花紋身,說道:“說起來,我這蓮花紋身,還是拜你所賜,你說,等你靠山死后,我該怎么懲罰你呢?是用鐵荊棘的鎖鏈穿過你的骨頭,將你吊起來,還是給你扒光衣服,塞到狗籠子里,讓來來往往的人,都看一看你蓮花奴的風采?” 崔珣牙齒咬的咯吱響,他攥緊拳頭,眼睛噴火的瞪著阿史那迦,阿史那迦挑眉道:“怎么?你要殺了我?哼,我如今是大周的惠妃,你若敢動我一根手指,你也不用等那老婦死了,大理寺的監獄,可等你很久了呢!” 崔珣的指節已經攥的發白,他指甲深深掐到手心,鉆心的疼,他咬著牙,卻最終決定忍下屈辱,轉身離去。 只是正在此時,崔珣卻看到李楹蹲了下來,很認真撿起地上一根梅枝。 阿史那迦忽覺手臂被人抽了一下,她回頭望去,卻什么都沒有望到。 但她后腦勺又突然挨了一下,阿史那迦大怒,但左看右看,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李楹拿著那根梅枝,打在她的手臂上,肩膀上,嘴里碎碎念著:“還不走?還不走?” 阿史那迦終于變了神色,她慌道:“這梅園…… 有鬼!有鬼!” 她慌慌張張的頭也不回的就逃了,李楹長吁一聲:“終于走了?!?/br> 她扔了梅花枝,轉身去看崔珣,她想安慰兩句崔珣,但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崔珣臉色依舊是比皚皚白雪還要慘白,眼神之中,竟然有一絲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看了眼李楹,也沒有道謝,而是轉身,攏緊身上鶴氅,垂首一步步離去。 李楹看著他的孑然背影,咬了咬唇,她嘆了一口氣:“算了?!?/br> 從崔珣昨夜硬撐著不在眾人面前暈倒,她便知道崔珣此人,并非像天下人說的那般不知廉恥,反而自尊心極強,所以今日被她窺見最不堪的往事,想必崔珣的心中,已是極為羞辱了。 李楹從袖中取出香薰手爐上放著的那朵從崔珣肩上掉落的梅花,她輕輕放在鼻尖嗅著,芳香濃郁,她第一次有些好奇,這位眾人口中投降突厥的佞臣,到底經歷過些什么呢? 她嗅著那朵紅梅,心中暗自猜測著,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雜亂腳步聲:“惠妃不是來梅林了嗎?怎么不見人?” 幾個打扮華貴的貴婦人匆匆而來,其中一人,竟然就是李楹一直尋覓的王燃犀。 第12章 原來這些貴婦人都是陪同阿史那迦到西明寺禮佛之人,阿史那迦來梅園尋崔珣,故意將她們全部支開,但卻遲遲不歸,幾人都急了,圣人極寵這位突厥公主,若她出了事,只怕她們丈夫的前程都會化為烏有。 王燃犀精明強干,她指揮其他命婦:“這梅園不大,我們分開找,定能找到惠妃?!?/br> 眾人點頭,攜著自己的仆婢分開去尋阿史那迦,王燃犀帶著仆婢,匆匆尋找著,忽然仆婢似乎聽到什么聲響,于是回頭,往那響聲處張望,但卻什么都沒看到,等轉過頭時,王燃犀也不見了。 王燃犀也聽到了聲響,只是那聲響與仆婢聽到的是不同方向,她以為是阿史那迦,所以快步走向聲響處,但走進一片梅林,四周有紅梅、白梅、綠梅,花開成海,卻偏偏沒有阿史那迦的身影。 王燃犀汗流浹背,她是太原王氏嫡女,是天下頂級的門閥世家,自幼就心高氣傲,掐尖要強,凡事都要與人爭出個長短,雖受太昌血案牽累,嫁了一個寒門小吏,但婚后她積極鉆營,丈夫如今也是三品大員,自己也被封為金城郡夫人,照理來說人生已經圓滿,但王燃犀還是有一件心事,那便是獨子科舉屢試不中,整日只會喝酒狎妓,讓她在長安命婦間丟盡了臉,丈夫裴觀岳也不喜歡這個兒子,不愿為他謀求官職,王燃犀無奈之下,便想著自己去巴結惠妃,求其在圣人面前美言幾句,給其子一個千牛衛的差事,千牛衛在圣人跟前護衛,較其他官職以后更容易升遷。 所以王燃犀才會上元節一大早就陪伴惠妃出來禮佛,可沒想到,惠妃卻不見了。 王燃犀忽又聽到一株梅樹后傳來一聲聲響,她大喜過望,心想莫非惠妃在梅樹后么,她箭步繞到梅樹后,結果沒看到惠妃,反而看到地上放著一盞長明燈。 王燃犀疑惑的拾起長明燈,她念著長明燈上燈座上刻著的字:“永安公主~李楹?!?/br> 這是永安公主的長明燈。 王燃犀瞬間跟觸到蛇蝎一般,嚇得將長明燈扔到一邊,整個人跌倒在地,她額上冷汗直下,嘴中慌亂喊著仆婢名字:“春桃,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