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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明朝汐在線閱讀 - 月明朝汐 第174節

月明朝汐 第174節

    荀玄微搖頭?!板e?!?/br>
    “那……宣城王意圖篡位, 矯詔賜死?!?/br>
    荀玄微還是搖頭?!澳阏f的,是當夜發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傳出去。世人口耳相傳的,是另一個故事?!?/br>
    “眾人口中早已傳得人盡皆知。先帝駕崩之夜,我和蕭昉二人深夜奉遺詔入宮,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廢死,東宮余黨皆死。遺詔是個鏟除政敵的好借口,我也確實用了。廢太子之死,不論我認還是不認,早已和我擺脫不了干系?!?/br>
    “梵奴可以留著,因為眾人皆知,先帝駕崩是多年前的征戰舊疾發作。原因干干凈凈,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擁立之功而無仇怨?!?/br>
    “但湛奴不同?!避餍⑵鹕碜叩叫¢竭?,低頭凝視著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紀幼小可愛。幼童終有一日會長大。他長大之后,不斷會有人告訴他,他父親死于我手上,身為人子,需為父報仇。他會被人攛掇得起了復仇之心,成為心腹大患?!?/br>
    他撥暗了油燈,走回床邊。細心地拉開軟衾,圍攏在阮朝汐的肩頭。

    “我說得足夠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來了,睡一個晚上無妨。明日把他送回宮里。天色不早了,我還有些書信要寫。你好好休息?!?/br>
    說罷正欲起身去書案動筆時,衣袖卻被扯住了。

    阮朝汐擁著薄被坐在床頭,青絲垂落肩頭,在他的注視下,素白指尖發力,扯著寬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溫和下來。

    雪青色外袍脫去,隨意擱在木衣架上。帷帳合攏放下了。

    油燈昏暗,朦朧帳中傳來低聲絮語。

    “整日不見,我們說點別的。對了,我給你母親遞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門拜訪?!?/br>
    “母親見面時告訴我了。怎的這么快?你最近應是‘遇刺重傷,閉門謝客’?”

    “就是趁著閉門謝客的這幾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辦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處鄉郡推廣,之后便再無清閑時候了?!?/br>
    “三兄,登門拜訪我母親時,還是多帶兩套衣裳為好?!?/br>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親的性情不是好相與的?!?/br>
    黑暗中安靜了片刻,兩人同時低低笑出了聲。

    兩手親密交握在一處,彼此交換了個旖旎親昵的吻。阮朝汐輕聲警告,“不許欺瞞我母親。她問什么,你如實地說?!?/br>
    “放心,不會對你母親有半分欺瞞?!?/br>
    荀玄微的顧慮不在此處。

    “說起來,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說,應由家母親登門拜訪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F在由我親自去尋你母親,阿般,你不會怪我罷?”

    回應是一句極果斷的:“不會。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禮于我于浮云?!?/br>
    “只是我時常疑惑?!比畛诨璋惦鼥V的帳子里依偎在溫暖的肩頭。

    “為何你父親對你仇視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來說,你入朝出仕,他應該歡欣鼓舞才是。為何會傾力栽培你二兄,卻對你橫眉冷對,大加攔阻?”

    “父親傾力栽培二兄,因為他們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br>
    說話間,書案燈臺里的燈油燃盡,隨著一聲輕響,燈光熄滅。室內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閑談還在繼續?!鞍憧蛇€記得云間塢小院里養的兔兒?”

    阮朝汐自然記得的。

    她掰著手指頭算,“大兔兒單獨一籠,小兔兒兩只一籠,加起來足足有三四十籠。真的好多只啊。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間紫毫?”

    黑暗里響起了輕輕的笑聲。 “以兔兒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來的事了。其實在我年紀很小,記得是剛剛提筆習字不久的時候,家里就開始養兔兒了?!?/br>
    “起先是母親的意思。那時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滿了功課,母親怕累著了我,便叫仆婦養了兩籠兔兒,只是為了給我解悶。我便天天下學后和兔兒玩?!?/br>
    “后來被父親得知了。父親嚴厲斥責了母親,說年幼時玩物喪志,長大后如何能出人頭地,將兔兒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們殺了。我記得那是個夏日晚上?!?/br>
    “后來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聽著胸腔里的心臟沉穩地跳動。多年前的陳年舊事,對他早已失去了影響。

    “后來,我便按照父親的吩咐,拿著小刀,把兩只兔兒都殺了?!?/br>
    黑暗里響起的嗓音平和舒緩,毫無波動。

    “血流滿地。我把斷氣的兔兒拎給父親,展示干凈利落的刀口,以為父親會夸贊我。結果,只看到父親驚恐的眼神?!?/br>
    “父親原以為我會哭泣著哀求他放過兔兒。那是我還不滿七歲,他沒打算讓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壓我,展示他身為父親的威嚴,讓我生出敬畏。這是大多數父親會做的事。但我的反應和大多數幼子不同?!?/br>
    “父親呆在原地,毫無反應。我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夠滿意,就按照書里的法子,把兔兒剝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處,血rou放在一處。然后告訴父親,兔兒有用,養兔兒不算玩物喪志。皮子可以給父親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筆。剩下的血rou可否拿去下葬,我喜愛這兩只兔兒,不想吃了它們?!?/br>
    “父親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從此視我為畢生大恥,總覺得我這個怪胎會毀了荀氏宗族?!?/br>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靜地聽完,想說點什么,卻發現說什么都無用。事情的起因和結局都過于荒謬,只有來自親生父親的仇視實實在在地延續了多年。

    “竟是為了這個緣故……”

    “七歲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確實缺乏一些常人都會有的東西,記得我從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眾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紛爭,我也極少會感覺傷感,憤怒,嫉妒……各種各樣的情緒都少?!?/br>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或許就像父親所說的,確實是個天生怪胎?!?/br>
    “都過去了?!比畛吭谒募珙^,“既然從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說不似尋常反應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來看,我也是個怪胎?!?/br>
    “嗯?怎么說?!?/br>
    “固執,拗性,不和婉。堅持己見,從不是個體諒郎君的小娘子,時常令人頭疼?!?/br>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邊的小榻?!翱茨沁?。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還是把他帶回來了?!?/br>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聲?!澳惆??!?/br>
    指腹薄繭摩挲過阮朝汐的臉頰,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澳銖膶m里帶出來的好物件,確實令我頭疼?!?/br>
    “睡罷。窗邊那個大麻煩,明日起來再說?!?/br>
    ——

    阮朝汐是被壓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帳被掀起一個大洞,她驚醒時,天光還未大亮,朦朧的帳子里,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來爬去。

    湛奴歡快地咯咯笑著,坐在她身上,湊過來親了她一臉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來陪湛奴玩?!?/br>
    身子雖然幼小,胖乎乎的卻頗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壓在身上,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吃力地把他抱下去?!吧洗灿浀妹撔??!?/br>
    湛奴恍然大悟,聽話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腳并用地飛快爬上來,往被窩上橫著一壓,“嬢嬢,陪湛奴玩!”

    旁邊低低地悶哼一聲,荀玄微被小胖墩壓醒了。

    他坐起身,極為忍耐地掃過一眼床上壓來滾去和阮朝汐撒嬌的湛奴,什么也未說,掀帳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時,青臺巷正門開,車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車拜訪白鶴娘子。

    跟車的燕斬辰果然帶去了兩套備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處,目送著馬車出了烏頭門。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樓,立刻發現了主院里散養的兔兒,驚喜地飛奔去抓,兔兒繞著墻蹦蹦跳跳。滿院子的笑聲里,阮朝汐從高處凝視著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說的話不無道理。血脈是紅塵俗世繞不過的一道鐵律。子報父仇是另一道鐵律。

    她認識湛奴在先,見識廢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著湛奴眼前的懵懂可愛,忽視了背后隱含的危機。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漸,斬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遼闊千里疆土,湛奴長大還是十數年,總能想出穩妥的辦法的。

    她和老太妃約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經到了午后,湛奴該返程了。楊女史從宮里趕來青臺巷求見,憂心忡忡地走近,大禮拜下,看樣子欲和她說一番長篇大論。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說什么。經過昨晚,該查探的,我已經查探清楚了。勞煩楊女史回宮和老太妃說——湛奴天真可愛,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時,再來青臺巷接人?!?/br>
    楊女史三步一回頭地離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墻角,終于抱住了黑白兔兒,歡呼一聲,激動地跑過來阮朝汐身側,“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頭頂的小發髻,“湛奴喜愛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輕輕地摸摸它的耳朵?!?/br>
    湛奴果然輕柔地摸了摸粉紅色的兔耳朵,卻又鄭重而小心地把兔兒交給她手里?!敖o嬢嬢?!?/br>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話音未落,湛奴已經往前一撲,手臂張開,把阮朝汐連同兔兒一起抱住,心滿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隨即忍俊不禁,彎腰抱了抱湛奴柔軟的小身體,“嬢嬢的湛奴?!?/br>
    ——

    傍晚暮色起,青臺巷的烏頭門開,出行的主人輕車簡從入了家門。

    荀玄微邁入院門時,阮朝汐回過身來,清凌凌的視線轉了一圈,抿嘴無聲地笑了。

    果然換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親如何地為難了?說說看?!?/br>
    荀玄微從容地進屋,換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為難?!?/br>
    “當真?”

    “只在最初進門時,兩邊落座,令堂問了一句,我們現今究竟是如何個相處。兄妹情誼?兩情相悅?我如實應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經互許終身。令堂又追問,你如今借住在我處,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給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換了身衣裳?!?/br>
    阮朝汐忍著笑,唇角微微翹起。

    “母親被你氣得不輕。你老實說,進門就潑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換的第幾身衣裳了?”

    “就換了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氣?!?/br>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萬確。早說過了,在你面前再無一句謊言?!避餍男渲腥〕鲆蛔伤?,放在長案上。

    瓷塑用的是燒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狀,釉質極好,入窯燒制后呈現雨過天青色的光澤。

    阮朝汐湊近細看,那瓷塑燒制的居然是一處院落。再仔細瞧時,赫然是從前云間塢時的主院形狀。

    “主院,東苑,西苑,書房,小院……連庭院里的梧桐樹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來回把玩。

    “仔細看梧桐樹下,幾個紅色小點是池子里的錦鯉?!避餍⒁タ?。

    阮朝汐仔細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著這瓷制的院落給母親看,把話題扯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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