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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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比畛呓磉?,放下紙傘,在雨中仰起頭,淺淺一笑,“我無恙,三兄莫擔憂?!?/br> “孤身涉險,叫我如何不擔憂?!避餍⒔柚旃庾屑毧此臍馍??!把巯码[約顯青色,夜里未睡好。執意入千秋門,半夜里受了場驚嚇,滋味好受的?” 阮朝汐從他攤開的手掌里取了些魚食,灑入水中。 “滋味不好受,但好過什么都不做,事后后悔?!?/br> “你倒是不后悔了。眼看著你進千秋門,我接連兩夜輾轉難以入睡?!避餍⒌懒司?,轉身去廊下的銀盆里洗凈了手,取了一盤酥酪出來。 “給你備了些吃食。早上吃了沒有?” “有些餓?!比畛鸬迷?,只匆匆用了一塊奶餅果腹。鼻下酥酪的濃香誘人,空空的腹中也應景地響起嗡鳴。 她抬手想掂一塊,指尖還未探進瓷碟,卻被不輕不重地撥開了。整塊酥酪被掰成尺寸適合的幾小塊,荀玄微掂起一塊,遞到她的唇邊。 “才灑了魚食的手,莫拿酥酪。嘴張開?!?/br> 阮朝汐飛快地瞄一眼左右岸邊的禁衛,雨勢不大不小,綿綿春雨仿佛天地之間落下的一道珠簾,隔絕了水榭和岸邊。原本明晰的視野模糊起來。 手里撐著的油紙傘往下,遮蔽四方視線,她垂下眼,借著紙傘的遮掩湊近過去,叼走了那塊酥酪。 掂著酥酪的指腹輕輕地蹭過敏感的唇角,把唇邊沾染的一點酥渣抹去了。 冒雨巡值的眾禁衛并未發現這邊傘下的異狀,走動如常。 砰然跳動的一顆心平穩了七分,刻意壓下的雨傘又往上撐起,阮朝汐嘴里含著一口酥酪,說話間的呼吸皆是奶香。 “我入千秋門當夜,正好趕上梵奴差點被人冒名騙走,三兄早知曉?” “種種蛛絲馬跡,猜出八分?!眱扇嗽谟曛胁⒓缯驹跈跅U處,兩把紙傘挨在一處,又一塊酥酪遞過來唇邊。 “邊說邊吃,那么一小口哪里夠飽腹?!?/br> 阮朝汐把紙傘再度往下壓,遮蔽住周圍可能的視線,低頭叼走第二塊酥酪。 身側輕輕地笑了聲?!皞悴灰獎?。原本未察覺我們這處的,你手里的傘忽高忽低,這么大動靜,反倒要惹人查探了?!?/br> 壓低的傘瞬間抬起,兩把紙傘又并排撐在雨中的欄桿邊。 阮朝汐含著滿口酥酪,抬手以衣袖擋住鼓鼓囊囊咀嚼的臉頰,艱難說,“這塊……太大了?!?/br> 荀玄微的唇角微微上揚,把手中正在準備的第三塊酥酪掰去一個角,“慢慢吃,不急?!标碌乃樾茧S手灑入池中,滿池錦鯉擺尾爭食。 阮朝汐眼睛盯著池子里的錦鯉,思旭卻轉去了遠處。 “我懷疑一個人。但那個人本性不壞,又怕冤枉了他?!?/br> “噓——不必說出來?!避餍⒙唤浶牡厝鲋樗掷?,“所謂‘本性’,不能看平日,要看他危急關頭如何做。你既然已然起了疑心,不妨多探查看看。宮中大亂,真相并不難尋?!?/br> “倘若我被攔在千秋門外,梵奴當真出事了怎么辦?” “梵奴是皇子,身上留著元氏的血。出事了,也是圣駕cao心的事,與你何干?” 酥酪碎屑悠悠灑落,荀玄微淡然道,“還是那句話,阿般,你和梵奴走得太近了。我若是你,那夜根本不會入千秋門?!?/br> 阮朝汐搖搖頭,“三兄別勸我了?!?/br> 荀玄微斜睨一眼,果然避過話題不再提,掂起瓷盤里一塊完整的乳白酥酪,體貼地遞來唇邊。 “酥酪里最上等的醍醐[1]。輕易吃不著,跟著小殿下進學才有口福。你救了他的性命,吃他兩塊醍醐,養養身子,好歹算是點補償?!?/br> 阮朝汐湊過去,抿了一口,滿口芬芳。 試圖咬下第二口的時候,一只手體貼地抹過唇邊,拭去酥皮碎屑的同時,卻又不輕不重地拂過舌尖。 敏感的舌尖被長指攪動,濃密的睫羽瞬間顫了顫,嫣紅小舌迅速縮了回去。 阮朝汐飛快地去瞄左右岸邊的禁衛,似乎未有人發現這處的異狀,她撐傘迅速走開兩步,轉身對著水面,再不肯輕易靠近了。 夾帶著雨絲的微涼的春風刮過臉頰,涼絲絲的,耳尖的熱意消退了。 “不是說過來寫描紅本的么?” 她含著香甜的酥酪,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邊咀嚼邊問,“描紅本呢?” “在準備千字文的描紅本。剛才等你來時,我先寫了幾張,放在水榭書案上,你得空時接著往下寫?!?/br> 荀玄微撐傘走近兩步,并肩對著水面,兩把紙傘又挨在一起。 “慢慢寫,不必著急寫完?!彼?,“描紅本未寫完,才有借口讓你出來。我每日見你一面,這一日才算安心,晚上才能安睡?!?/br> 阮朝汐略傾了下傘,轉眸望去。身側的郎君和她并肩站著,說話時視線直視前方,貌似專注地盯著水面的點點漣漪,就連斜風雨絲打濕了肩頭也渾不在意。 等她咽下了酥酪,嘴巴才空閑下,他卻又仿佛未卜先知似地,立刻挑揀一塊上好的乳白酥酪,放在手掌遞了過來。 “好了,剛才是我的過錯,不必把嘴閉得那么緊?!?/br> 荀玄微在綿密的春雨中輕聲哄她,“嘴張一張,再吃點?!?/br> —— 晌午時分,梵奴上完了今日的早課,在水榭里用食。 阮朝汐和楊女史不約而同地仔細查驗送來的飯食。 遠遠看著梵奴吃用的時候,楊女史的眉眼滿是憂慮。 “一日無事,兩日無事,哪能千百日的防著無事呢?” 阮朝汐道,“希望這段日子早些過去。小殿下吃用好了,楊女史,你先帶他回去?!?/br> 楊女史心中不安?!斑@么早回去宣慈殿里,又不知會遇著什么。還不如讓小殿下在曲水閣這處多待一陣子?!?/br> “不妥當?!比畛⒖套柚?,“回了宣慈殿,只需看顧住小殿下,萬事堅決不出殿,當心他入口的吃食即可。人在曲水閣這里,只怕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br> 楊女史一驚,再追問時,阮朝汐不肯多說,目送著梵奴一行人離去。 宣慈殿是后宮地界,歸宣城王元治管轄。梵奴在后宮出了事,元治需得應對天子的滔天之怒。 曲水閣這處,歸蕭昉管轄。如果元治起了別樣心思……梵奴在曲水閣出事的可能大得多。 阮朝汐走入空無一人的水榭,在書案邊跪坐下來。 書案上已經堆了一摞大紙,一摞小紙。她從一尺八寸長的大紙堆里翻出荀玄微書寫了兩張的描紅摹本,執筆磨墨。 “三兄,我想不通。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個人……對梵奴起了殺心,前夜梵奴已經被哄出殿外,為何撞到我們,輕易便放棄了?” 荀玄微坐在對面,從小紙堆里抽出一張空白箋紙,同樣提筆書寫《千字文》描紅摹本。 “或許只想把人帶走,并未起殺心。你需知道,殺害至親的罪孽,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毫無顧忌地負擔在身的?!?/br> 阮朝汐接著荀玄微的摹本往下續寫:“云騰致雨,露結為霜?!弊炖锏?,“我并未說那人是誰,三兄已經知道了?你果然任由事態發展,隔岸觀火?!?/br> 荀玄微取過一尺四寸的小紙,以正楷小字開始書寫《千字文》,坦然回應,“我任由事態發展,卻也未攔阻你?!?/br> 阮朝汐的筆尖微微一頓。 當夜荀玄微就在她身側。若她被攔阻,未能及時入千秋門,梵奴半夜被人冒名帶走,兩日之后的此時此刻,宮中東宮不穩,又少了梵奴,天子屬意的儲君人選……豈不是一個不剩? 她繼續往下寫:“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弊炖飭?, “我帶回了梵奴,是不是阻礙了三兄籌謀已久的大計?” “我還當你忘了?!避餍⒂迫坏匾砸还P清雋正楷小字書寫:“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原本該提走的棋子未提走,滯留在棋盤上,壞了一處棋?!?/br> 阮朝汐抿了抿唇,落筆的動作停了。 一滴墨從筆尖滴落到紙上,墨團洇開。 她把寫了一半的大紙扔去紙簍里,又取過新紙。 荀玄微從細微的動作里察覺了她情緒的異樣,立刻緩聲致歉。 “好了阿般,莫惱,是我比喻得不妥當。梵奴既然被你帶了回去,以后好好看顧便是。好在他年紀幼小,以后仔細地教,教成可造之材,也不是不可行?!?/br> 阮朝汐繃緊的眉眼舒展開來。 “梵奴心眼實在,待人真切,三兄不要再把梵奴當做棋子了?!?/br> 她終于還是提起了元治。 “梵奴既然無事,圣駕必然屬意梵奴為儲君。那宣城王……” “宣城王那處我看顧著??倸w不讓他興起大風浪便是?!?/br> “那你們之前的桃枝巷密謀……”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停筆蘸墨,“什么密謀?” 阮朝汐啞然無語,抬手拍了他一下。纖長的手指被捉住捏了捏,放開了。 兩人寫下五六張描紅摹本,用了些小食,外頭的雨勢越發轉大。 瓢潑大雨打在四周垂落的紫竹簾上,仿佛珠落玉盤,聲響不絕。安靜室內的兩人都需要提高嗓音說話才能互相聽聞。 巡值的禁衛撐傘在岸邊來來去去,兩邊的九曲步廊寂然無人,曲水閣這處伺候的寥寥幾個宮人都回了岸上的小值房休息。 一場午后大雨,仿佛隔絕了水中和岸上,一汪清池中央的水榭獨立于紅塵世間。 震耳欲聾的雨聲里,水榭里的兩人由對坐的客氣姿勢,改成了并肩依偎的親密姿勢。 阮朝汐附耳輕聲提起母親的計劃。 荀玄微在雨聲里側耳聆聽,最后簡單回應了兩個字,“可行?!?/br> 第118章 暮春一場長雨綿延了三四日, 下午的天色仿佛入夜。白蟬走近書案,銅釬子撥亮油燈, “光線太暗, 當心傷眼?!?/br> 阮朝汐抬頭笑了笑。編纂完的一本《千字文》被她帶回來,此刻正攤在書案上描繪大字輪廓, 制成給孩童使用的描紅本。 雖說是出入后宮的借口,但她不想敷衍。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 云間塢的書房里, 有一本類似的描紅本。荀玄微那時初入京城不久, 政務不算繁忙, 空閑時給她編纂了一本描紅,從京城寄來云間塢, 她如獲至寶地收在屋里, 不舍得在上面涂抹一個字, 收著收著, 紙張泛了黃。 世事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輪回?,F在她長大了, 輪到她給另一個幼童摹寫描紅本, 在他滿懷驚嘆的眼神里,一張張地添加大字輪廓。 這幾日過得異常平靜,雨水沖刷去塵囂, 遠近樓閣殿室蒙上一層朦朧薄紗,倚窗伏案書寫到中途,有時一個恍惚,仿佛又身在云間塢之時,眼前飄過帶著山間水汽的朦朧云霧。 從昨日起, 進出令失效了。千秋門拒不開放,梵奴早晨無法進學, 驚動了老太妃,親自遣人遞話詢問,守將也只肯說,“奉命封閉千秋門”。 式乾殿隱約傳來消息,圣駕病情不好了。 宮人加緊演練防御,木門栓換成純鐵的。夜里輪值的人數增加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