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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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治抬頭,抹了把雨水,“荀君,入套了?!?/br> “她可好?” “說讓我每日探望?!?/br> “那就勞煩殿下去看看她?!?/br> “荀君?!痹为q猶豫豫地問,“小王心中有個疑問……” “殿下不必問?!?nbsp;荀玄微的目光轉向雨中的巍峨大殿,“等到時機到時,一切自會水落石出?!?/br> ———— 風里裹挾著水汽,從頭頂的小窗吹進來。清涼的風吹動額邊碎發,阮朝汐感覺難得的舒適。 梵奴早上來了,要回了贈她的佛珠,臨走時卻又把瓔珞金圈塞給了她,悄聲說,“嬢嬢收著,下回再來拿?!辈坏然貜?,飛跑走了。 梵奴帶來的一小包奶餅,被她塞入草褥堆好好地收著。 她托梵奴帶出去的話,也不知外頭的人能不能收得到。 東宮遣使者快馬去豫州查證,一來一回多則一月,少則二十日。京城這邊看似平靜的日子就要到頭了。 宣城王不知和他們達成了什么交易,每天都會過來探望她一次。當然不會有說話的機會,只隔著鐵門,遠遠地看一眼。見她衣著整潔,安靜地靠墻坐著,人看似好好的,便露出欣慰笑容,示意她安心靜養。 但她也只是看起來完好而已。 太子之前對她說“給她十日期限考慮”,第九天晚上,和她提起了明路。 “前朝留下六個公主,三個在改朝換代時便賜給功臣,三個年幼的在宮里長大,其中兩個及笄后賜給了功臣。還有個最為溫婉美貌的,被我父親留下了。如今成了一宮之主的娘娘,地位尊貴,人人稱羨?!?/br> 阮朝汐聽他提起了“父親”,心里驟然一冷。 果然聽后面繼續道,“你若愿意入宮,也算是遵循朝廷慣例,豈不是好過賜給功臣為妾? 阮朝汐漠然道,“我還當是什么明路,原來東宮要把我獻給圣上。東宮或許忘了,我母親就是宮里出來的?,F在又要我入宮,皇家還要不要廉恥了?” 太子不以為意,“你母親都出宮了,你再進宮又何妨?只要能得圣駕的歡心,其他小事何必在意。圣駕四十不惑年紀,雖然比不上二十歲,但也總好過五六十歲,對于你豈不是一條明路?” 阮朝汐側目而視。怎樣的人,才能毫無廉恥之心和她當面說這種話? 她冷冷道,“我脾氣不好,恐不為圣駕所喜。把我獻入宮內,得罪了圣駕,對太子有什么好處?” 太子哈哈一笑,“宮里柔順的美人太多了,圣駕年輕時喜歡的就是烈性的小娘子?!?/br> 圖窮匕見,她不肯松口。 太子也不覺得驚奇。臨走時拋下了一句, “明路指給你了,孤有的是時間和耐性。你不應,那就慢慢地熬?!?/br> 看守她的人得了吩咐,她之后的日子果然一天天地難熬起來。 白日里不給她吃喝,夜里趁她睡著的時候,往她嘴里灌米粥。 昏昏沉沉時被灌了不少進去,等她清醒了,卻又繼續不給吃食。就這么饑一頓飽一頓的過日子。 鼻下奶餅的香氣越來越濃郁。她在草褥中央摸出了一塊奶餅。 那是梵奴送來的小包奶餅的最后一塊。香氣濃郁,她藏在草褥里,每天晚上吃一塊。 指尖用力,她在黑暗里把奶餅掰開,手心里出現了最后一張字條。 上面寫的四個小字在昏暗的光線里看不清。 她垂著眼看了半晌,最后借著窗外升起的月色,指尖勾勒著,默念那四個字:“之子于歸?!?/br> ———— 這日的清晨,安靜已久的石室里突然出現了眾多的女婢仆婦。 連續幾日忍饑挨餓,她這兩日手腳發軟,使不上力氣。當著眾多目光炯炯的視線,她故意做出更加羸弱的模樣,連續幾下坐不起身,氣喘吁吁地躺回去。 穿戴體面的內監出現在她面前,滿意地端詳著。 “好好一個小娘子,自己把自己折騰成半死不活的樣子,何必呢。朝廷賜下恩典,舊朝瑯琊王的恩怨不和小娘子計較,今日就是小娘子的冊封儀典,出去以后就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了。太子殿下恩準,給食水,好好打扮起來?!?/br> 幾個身強體壯的仆婦過來壓住她,往她口中強灌了半杯漿湯。 她一口口地往外吐。 今日灌進來的漿湯滋味格外甜膩,有幾口嗆進喉嚨里,甜膩的滋味從腸胃里泛回嗓子眼,她干嘔了幾聲。 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攙扶起身,洗沐打扮,梳篦長發,從里到外換了簇新的錦衣。 宮婢細細地洗沐她的及腰長發,布巾一寸寸擰干發尾,梳篦整齊,小心地挽起發髻。 挽的也不是慣常的流蘇髻,而是宮里時興的飛仙髻。 銅鏡擱在面前,清晨的光線從頭頂小窗映照進石室,銅鏡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形貌。 她比之前明顯瘦了。失去幾分少女的柔軟明媚,眉眼間泛起凜冽冷意。烏發如云,飛仙高髻更加凸顯五官的清冷氣質。她直視著銅鏡里陌生的自己。 宮婢捧來滿盒的珠玉,細細地裝點她發髻鬢角。 鸞鳳步搖,東珠耳鐺。掂起一支玉簪,即將插在發髻間時,阮朝汐開口說,“換一支?!?/br> 宮婢驚疑地停手。 “我不喜玉簪?!比畛⒅~鏡,“換一支精巧的金簪?!?/br> 金簪插在發髻間,幾人把她扶起,一左一右攙扶出去石室。許久不見陽光,驟然出現在晨光下,刺激出一層薄薄的淚霧,她猛地閉眼。 “哎,拿黑布把眼睛蒙住,當心傷了郡主的眼?!痹谂赃呏更c的內監是東宮心腹,名叫石康來,她日日聽他傳話,聲音也聽熟了。 走出了幾百步,石康來叫來步輦。阮朝汐被攙扶著坐在步輦上,搖晃出行中途,雙目見光的刺痛褪去,她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 他們在沿著宮道前行。 出松柏堂,云龍門,沿著直道往北,過尚書省,前方宮道往左便是萬歲門,步輦卻轉往右去了,過了掖庭,沿著東邊建春門長道拐去了皇城最北面的華林園。 一座精致大廟遠遠地出現在視野里,前方大雄寶殿巍峨矗立,后方園林修建眾多供奉靈位的白塔。 一滴細小的汗從白皙額頭邊滲出,被她抹去了,手指用力撐住了步輦。 為何帶她去凈法寺?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br> 石康來笑道,“冊封圣旨已經出了宮。圣意特意言道,當著白鶴娘子的面宣讀,好叫你們母女的名分正式定下。從此以后,郡主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京城里母女團聚了?!?/br> 細小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從潔白額頭滲出,后背滲出了薄汗,她抬手擋住暮春過于煦暖的日光。 步輦在華林園東邊的小門停下。 敞開的小門對面,就是凈法寺后園林。 滿眼都是大片的垂絲海棠,暮春盛放時節,大片海棠嫣紅似云霞。她在滿園姹紫嫣紅之間,迎面看到了母親蒙面的白紗。 對視的瞬間,白鶴娘子眼中迅速浮起了淚光,卻又在眾人面前強自鎮定,快步迎上來。 周圍都是虎視眈眈的目光,白鶴娘子親自攙扶她下步輦,淚光閃動,最后說出口的只是一句尋常的閑話。 “阿般?!闶萘??!?/br> 阮朝汐的視線落在母親的兩只手上。儀態優雅交握,廣袖紫羅衫里露出層層包裹的白紗。 “母親的手……可好?” 白鶴娘子冷笑一聲,“阿般放心。我既洗刷了冤屈,自然會把手養好。害我的人還活得好好的,我更要堂堂正正地在京城里活?!?/br> “母親說的是?!?/br> 白鶴娘子的手輕輕地搭在她手臂上,引著她往前去。 “宮里的詔書使者已經來了,我聽到些傳聞。隨我來,先領了郡主位份,我們再仔細商議后面如何打算……” 阮朝汐腳步虛浮,往前踉蹌了一下,身后兩個宮婢搶過來左右扶住了。 “阿般!”白鶴娘子驚慌起來,“你怎么了?” 耳邊嗡嗡作響,石康來在和母親解釋。 “郡主的脾性太倔了些。太子殿下好吃好喝地招待她,她不肯吃不肯睡的,瞧瞧,自己把自己折騰這樣。趕緊領了詔書,尋個僻靜地方好好歇息才是?!?/br> 傳旨詔書展開,阮朝汐拜倒在香案后,耳邊依稀傳來洪亮的“封壽春郡主……”嗡鳴之聲不絕,后面的又聽不清了。 她確實被餓得手腳發軟,但早上被灌下的那杯甜漿必定有問題,只是饑餓的話,不至于讓她的心跳劇烈如鼓,一陣接一陣的出汗,連站立都困難。 接了圣旨,她故意倒在原地不動,做出起不來身的模樣,身后兩個宮婢果然絲毫不意外,上前把她扶起,攙扶著就往華林園走。 白鶴娘子在身后追了上來,大聲爭辯了幾句,被石康來擋住,口口聲聲要去華林園里尋處僻靜地方給郡主休息。 白鶴娘子怒道,“華林園今日設宴,哪有什么清凈地?為何不送來更為清凈的凈法寺休息?” “嘿,領了封賞,自然要當面謝恩?!?/br> “圣駕在何處?本宮替她去謝恩!” 步輦匆匆前行,母親追在后頭進了華林園。 細小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從潔白額頭滲出,后背的薄汗越滲越多,打濕了紫羅春衫,她抬手遮擋刺目的暖陽。 華林園今日也有宴席。 宮人穿梭來往,美酒佳肴城流水般地往華林園中去,卻不知御花園里宴請的都是何人。 步輦沿著蜿蜒的水邊長道走過杏林,梅林,前方就是玉蘭林了。阮朝汐坐在步輦上,視線凝在前方玉蘭花開滿的茂密樹蔭。 不知是不是上次經歷了她夜間拋尸的緣故,其他幾處花林都不見巡值禁衛,只有這處玉蘭林邊安置了兩處明哨。步輦走過時,幾道目光炯炯地望過來。 “停下?!彼撊醯卮丝跉?,“我要賞花?!?/br> 步輦未停。石康來在旁邊笑道,“郡主恕罪,休息的地方還未到。喏,沿著這條水道往西南走,活水中段搭建了九曲木廊,木廊連接池水兩岸,中央修建一座極精巧的水閣。那地方僻靜,平日里去的人不多,正好可以供郡主休息靜養?!?/br> 阮朝汐側身打量正在經過的那一大片玉蘭林。 “停下,否則我跳了?!?/br> “哎喲郡主,路都走不動了,還鬧騰什么。要什么花兒,告知這些宮奴婢,替你取來。太子殿下早上吩咐下來,領了郡主賜封,直接把郡主送去水閣,免得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聽到“太子殿下”四個字,阮朝汐一翻身,直接從步輦上掉了下去。 周圍齊聲驚呼。眾人沖過來查看如何了,阮朝汐蜷在地上動也不動。 石康來慌張道,“這這,如何是好……” 阮朝汐躺在地上不動。任憑周圍人如何查探,如何呼喚,始終閉著眼,不加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