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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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荻邁步過了木拱橋,在溪水對岸入席。在交談間隙時不時地轉頭看一眼女席這邊。 荀玄微坐在阮荻身側,連瞧也不瞧她這邊了,只和阮荻緩聲談笑。 倒是荀九郎,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在入座流水對面的男賓宴席處,頻頻舉杯敬酒,即興作了一首花間賦,在席間傳閱一圈,傳到女眷宴席這邊,陳夫人含笑把賦文遞給阮朝汐。 阮朝汐喝了幾杯酒,忍著三分微醺暈眩,一字字地認真往下看。賦文里引經據典,佶屈聱牙,她讀得慢,才讀到半截就有眾多不明白之處,只得煩惱地從頭再看一遍。 隔著溪流,對岸的荀九郎見她反復再三地翻閱,素手久久未釋卷,應該是極喜愛此篇賦文,心潮澎湃之余,不顧矜持地一口飲盡杯中酒,白皙清俊的臉頰登時紅了一片。 荀玄微收回視線,姿態閑逸地斜倚在案邊,手里握著玉杯。 “京城官場勞碌,許久未作詩文。吾家九郎才思敏捷,流水席間落筆成賦,風流蘊藉,前途不可限量?!闭f罷隨意抿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阮朝汐。 阮朝汐并未在席間吃用多少。只略用了幾筷子菜,喝了兩杯酒,保持著無可指摘的端雅坐姿,手捧著賦文反復通讀,看得極專心的模樣。 陳夫人的眼角余光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直到這時,始終淡淡的神色終于舒緩下來。 一場溪邊的流水花宴,從開始到結束并未花費太久時間。 阮朝汐莫名其妙從清源居被拉出來吃了一場賞花宴席,席間吃了個半飽,又匆匆結束,被拉回清源居。 來時跟車的是荀九郎,歸程時由荀玄微親自護送。 兩輛牛車齊頭并進,白蟬撩開車簾,顯露出阮朝汐側坐的身影。幾尺之外的另一輛車里,荀玄微撩開碧紗,閑聊般詢問起她, “剛才九郎即興作下的賦文,十二娘來回通讀了三遍不止,可是喜歡?” 阮朝汐搖頭,實話實話,“辭藻華麗,蘊藉風流,實屬少見的佳文。是我自己有問題。有些詞句典故不知出處,之前東苑進學時未曾通讀過,我反復琢磨,依舊看不太明白?!?/br> 荀玄微問話時噙著一抹從容淺笑,卻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人也頓了頓,有片刻沒答話。 車輪滾動的聲響里,他抬手,無言按了按眉心。 “九郎這篇賦文里,用典確實過于冷僻,有炫技之嫌。這些冷僻典故,得空了給你補起來?!?/br> 阮朝汐默然點頭,又聽他說道,“少年時寫詩文辭賦,大多偏重文采風流,喜愛華麗辭藻。等他入仕幾年,見多了紅塵悲歡,沉下心思再寫賦文時,便不會看重辭藻了。你得空可以看看阮郎這幾年寫的新辭賦。一首《傷離別》,極動人心魄?!?/br> 阮朝汐還是默默點頭。 她原以為今日的訓話到此時就該結束了,正要吩咐白蟬放下窗紗,不料對面的人若有所思,又繼續問她,“你看九郎此人如何?” 阮朝汐不假思索,應聲回了句,“不如何?!?/br> 話音未落,對面的視線便注視過來。 “你可知道,九郎是三房嫡出兒郎。他母族陳氏在士族間的名望高遠。雖然家族擔憂九郎年少,目前只讓他在阮郎麾下任職一個小小的文掾。但九郎文采斐然,去年鄉郡議品,給他議了極少見的灼然二品,又有他母族的助力。等九郎正式入仕后,前途不可限量。你想好了再答我?!?/br> 阮朝汐聽完了,但她并不覺得荀九郎前途不可限量與她有什么相關?;卮鸬囊琅f是那句,“不如何?!?/br> 對面窗邊的碧紗落下了。 白蟬放下窗簾,跪坐在角落邊,重新打起了絡子。 但她打絡子的同時,時不時悄然瞥過來一眼,目光里帶著擔憂,又帶著思索。 阮朝汐也在思索。 今日這場莫名其妙的流水花宴,實在不尋常。 她越想越覺得,似乎有幾分像七娘口中提起的,大族之間安排的相看宴。 由家族長兄阮荻帶領著,對她有養育恩情的荀玄微做陪客,荀九郎的母親陳夫人贈了見面禮,難不成的給她安排相看的……是荀九郎? 頭上的鳳頭金釵沉重不堪,她把金釵拔下,拋擲在案上。白蟬驚得急忙起身,把金釵好好收入匣子里,放在角落處。隨著那匣子,阮朝汐又看到了遠遠扔在角落里的詩文集,目光里又多了一層煩惱。 她覺得自己多心了。 以她的阮氏旁支女的身份,門第并不登對,配不上荀氏大宗嫡子荀九郎。 陳夫人今日雖然言語親切和藹,但始終矢口不提她的旁系出身,更未詢問一句她母族的來歷。就算今日是兩家相看宴,陳夫人應該未相中她。 想到這里,阮朝汐繃緊的心神放輕松了些。 她的前路未知。如果被阮家送去歷陽城里,做那毒蛇的侍妾,她寧死也不去。 如今辦了一場相看宴,阮家或許沒有把她送做侍妾的意思。但嫁入荀氏壁,荀九郎做她的夫婿,侍奉陳夫人那樣的舅姑,于她來說算是高嫁,卻也不她想要的那條前路。 牛車停下,阮朝汐心事重重地下了車。 荀玄微在院門邊等候。 他只是護送她回來,自己并不進院落,在暮色里見阮朝汐提著長裙擺邁進門檻,簡短叮囑了句,“早些休息。過幾日或許還有宴席?!鞭D身便要登車離去。 阮朝汐站在門檻里,把人叫住了。 烏金墜落西山,荀氏壁的院墻又高,濃灰暮色早早地遮蔽了各處角落,燈影搖曳下的面孔顯得不真實。 阮朝汐不喜歡曖昧猜度,似是而非。她從小遇事便喜歡尋個篤定分明。 她攏著裙擺,重新從院門里出來,站在荀玄微面前,直截了當地問,“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轉過眸光,對她單刀直入式的迎面直問,并不覺得怎么驚訝。他其實早就在等著她問了。 “算是罷。由你長兄和我做主安排?!彼麥\淡地笑了下,也同樣平鋪直敘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兒郎里最出色的一個。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br> “但九郎聽聞了消息,苦苦求他母親,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陳夫人赴宴?!?/br> 猜疑終于被證實,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極鎮定地應答,“多謝三兄和長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確實不般配,不必勉強。讓此事過去吧?!?/br> “此事過不去?!避餍⑧咧鴳T常的清淺笑意,說出的話卻冷靜到近乎寒涼。 “平盧王殿下單獨給你遞下請帖,邀你下月入城游玩。歷陽城是平盧王經營多年的地盤,你一旦入了城,從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請帖,只有在邀約日期到來之前,提前定下婚事?!?/br>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異確實不般配。但九郎對你極為有意,他母親雖不甚滿意你,但九郎是她獨子,陳夫人對你愛屋及烏。你從小在云間塢長大,和荀氏結下極深的淵源,教養你長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歸程時,陳夫人并未直接回絕阮氏。稍做轉圜,這樁婚事不是不能促成?!?/br> 阮朝汐聽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來,極冷靜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種種好處。 明明是清風徐來的涼爽初秋天氣,她站在院門的穿堂風中,身上穿著的綾羅衣袂飄搖,卻仿佛被一張無形大網從頭頂籠罩到底,漸漸地不能呼吸。 “塢主?!彼回5貑玖艘宦?。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語,耳邊傳來的稱呼讓他微皺了眉?!芭c你說過了許多次了,阿般。如今的云間塢主是我二兄。再這樣稱呼不妥當?!?/br> 阮朝汐并不理會他的說話,只是固執地喚舊日稱呼。 “塢主。我……還有沒有別的路?” 各處燈籠都陸續亮起,燈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面容。她已經長大了,纖秾合度的體態顯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致不似人間,朦朧燈影籠罩下,倒更像是誤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卻拼力求生的小獸。 “塢主,我不喜歡。除了被送入歷陽城,除了趕在入城前隨便找個人定下婚事,我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穿堂秋風刮起荀玄微的衣擺,他沉靜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沒有旁的路了。阿般,你應當知道,身為女子,又不幸生在這亂世,本就沒有太多的路給你們走。如果你不想入歷陽城,做那位殿下身邊侍妾,那么高嫁入荀氏,讓喜愛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對你最好的安排?!?/br> 阮朝汐站在風里不肯走。她呼吸急促,繃緊了小巧的下頜。 “一定還有別的路的。塢主,我從小入東苑,跟隨楊先生刻苦學文。按照塢主的吩咐,寒暑苦練得一手好字。后來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學了女紅,女誡,行止儀態,我甚至還苦練了琴。我連琴藝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別的路可以走的?!?/br>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 起了夜風,穿堂風漸漸大了。院門久未關閉,門里的年輕家臣們和白蟬、銀竹,焦慮不安地遠遠等候著。門后陰影各處傳來窺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著院墻邊,整個人陷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 他人在暗處,抬眸打量著明亮燈火下站著的阮朝汐,從她發間消失無蹤的鳳頭金釵,到她筆直站著不肯挪動的身影,不自覺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繃緊的指尖。 “十二娘?!?nbsp;荀玄微換了稱呼,極冷靜地打量著她。 “你確實在云間塢學了很多,得到了極妥善的教養。鄉郡富有才名的楊斐為你開蒙,我的傅母沈夫人親自教導你。你落筆的字品出自陳留阮氏家學一脈傳承,你的琴藝承襲自豫州名師。你雖不幸失了父母,但云間塢五年,你被教養得很好,才藝品貌,可堪為高門士族嫁娶之良配?!?/br> “若非云間塢里看顧教養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絕無可能高嫁入荀氏?!?/br> “十二娘,你須知道,世道艱險,你的前路原本就沒有幾條。歷陽城的邀約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時間急迫,嫁于荀九郎為新婦,已經是你為數不多的前路里的康莊大道了?!?/br>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邊傳來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燈火里,璀璨燈光映照著她的呼吸漸漸急促,眼眶中漸漸起了霧。她驀然抬頭,目光死死盯著墻下暗處站著的頎長身影。 細微木屐聲響起,荀玄微鎮定自若地從陰影里緩步走出,夜風吹起他的衣擺,大袖展開如山中青鶴,他平靜地站在她面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視著她蘊起霧氣的雙眸。 “聽明白了沒有?”他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道,“聽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華過人,未到弱冠年紀便被品議為灼然二品,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婦,是時候投其所好,撿起詩文古籍用功苦讀了?!?/br> 阮朝汐深吸氣,把喉嚨里即將溢出的哽咽聲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燈下,強忍著眼眶里蘊滿的霧氣,仿佛出聲落淚便輸了,無聲無息地對峙良久,終于還是沒有出聲,沒有落淚。 只是舌尖處忽然傳來一陣血腥氣,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絲突兀的血跡覆蓋住瑩潤唇色,她抬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門后站著,再也無法忍耐,猛地拉開門,提著燈籠就要出去接人。姜芝踢了他一腳,低聲道,“少惹事!讓白蟬去?!?/br> 李奕臣手一松,姜芝接過他手里的燈籠,遞給了白蟬。 白蟬提著燈籠,低頭走到院門外對峙的兩人中間,恭謹福身行禮,把燈籠雙手奉給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br> 阮朝汐本能地把燈籠接在手里,人卻還站在原地不動。 荀玄微轉開視線,沖白蟬頷首道,“確實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罷?!鞭D身登車離去。 車輪滾動聲響起,牛車平緩遠去,拐了個彎,很快消失在濃黑夜色里。 阮朝汐死死盯著遠處牛車的目光這時才收回,往下盯住手里提的燈籠。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層薄霧,燈光模糊不清。 她遲緩地眨了下眼。 白蟬走近身側,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罷……” “你先回?!比畛牭阶约旱穆曇粽f,“我自己走一會兒?!?/br> 燈光昏黃,她獨自提燈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樹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靜安寧的仲秋庭院里,華裳少女提燈緩行。多年教養出的平穩舉止,隱藏住劇烈動蕩的內心。 無邊無際的郁氣從心底洶涌彌漫,升騰到四肢百骸。內心浮起的疑問揮之不去。 憑什么。 憑什么如此的冷靜篤定,又如此的不容辯駁。安排好了一切,連一句商量都沒有。 她在人世間顛沛流離走一遭,阿娘拉扯著年幼的她躲避戰亂,帶著她從千里之外的司州逃難來豫州。在豫北大城里凍餓到路都走不穩當,被牙人捧著米糧追在身后哄著勸著,引誘阿娘賣了她。 她至今還記得牙人婆子綴在身后不肯走,花言巧語地勸阿娘,“你留不住她的。這么小小年紀,跟著你受苦,一兩日就餓死了,可憐了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現在把人給老身,老身擔保你,好好把小丫頭養著,養她到大。以后少不了她的富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