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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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往車里打量的那個瞬間,車隊主人的眸光正好抬起,注視過來的眼神極溫和。 “點燈?!彼愿老氯?。 銅油燈被點燃,放置在短案上。明黃色的燈光在微風里搖曳,照亮了車里郎君優美的側面輪廓。 阮朝汐一怔。 她想象中的大族郎君,有上千部曲護衛出行,有楊先生這樣的人才追隨左右。荀郎君或許是個和善心腸的人,但同時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近疾苦,和庶姓小民涇渭分明的士族貴胄做派。 沒想到真人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看起來至多弱冠年紀,烏發鴉黑,眸若點漆,病中氣色不大好,唇色泛起羸弱蒼白。 阮朝汐停止了打量,迅速垂下眼,視線落在近處矮木案。 之前送進車的藥盅,此刻就擱在矮案上。瓷蓋已經打開了,露出半盞濃黑藥汁,苦澀藥味隔著幾尺縈繞不散。 或許是荀氏郎君看起來過于年輕了。亦或是他病中顯露的柔和孱弱,削弱了士族郎君慣常給人的高不可攀、難以接近的印象。 阮朝汐覺得,荀郎君或許真的是個和善心腸的人。她或許可以試著開口求一求。 她簡短而直白地請求,“郎君在上,阮阿般求見。我阿娘病故,被山匪們拋尸在百多里外。求郎君體恤,派人去尋一尋。若是尋到了,可否告知地方,阿般想回去收斂母親的尸身?!?/br> 荀玄微沒有多說什么,轉頭吩咐下去,“找周敬則過來?!?/br> 周敬則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荀氏車隊上千部曲的首領。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身上披甲,腰間掛刀,生得虎背熊腰。 周敬則奉了命,立刻挑選出幾十名健壯部曲,綁了兩名山匪活口帶路。山澗空地處人喊馬嘶,部曲們披上防雨蓑衣,帶上匕首腰刀,拖著帶路的山匪,數十騎奔馳而去。 阮朝汐站在牛車邊,目不轉睛地瞧著。 鼻尖傳來一股清淡的苦澀藥香。她轉過視線,車里的郎君不知何時從小榻上起了身,改而坐在黑漆短案邊,抬手撩起小窗邊被風吹動的碧紗。 “山里快要下雨了?!避骼删鉁睾偷赝^來,“你穿得單薄,不妨去后面牛車里坐一坐。里面都是和你年紀差不多的童子?!?/br> 阮朝汐的目光轉向空地中央停放的另外一輛牛車。 荀氏郎君的牛車是前一輛,后頭那輛烏篷牛車看起來更大些,車篷壁的布簾子被人悄然掀起,露出幾個探頭探腦張望的小腦袋。 她想起來了。 云間塢每年都會招募資質過人的童子。傳言原來是真的。 來回百余里的路程,就算部曲們快馬奔馳也得整夜才有消息,阮朝汐沒有堅持什么。 “是?!彼瓜卵?,往牛車方向走去。 手背一涼,一滴水滴從枝葉空隙間落了下來。 下雨了。 —— 淅淅瀝瀝的細雨下了整夜。部曲們第二日回返,報了沿路的發現。 沿路山林倒伏了不少新鮮尸體,初秋的天氣尚暖,最近又多雨,許多尸體已經難以辨識相貌。 他們路過年輕婦人的尸體,便裁下一幅衣袖。估摸著路程,從百五十里外回返,帶回數十幅衣袖。 部曲說著遞過了一大沓截斷的衣袖布料,“不知小娘子可識得你阿娘的衣裳布料?” 阮朝汐接在手里,一塊布料接著一塊布料地分辨。 各種質地的布料,粗麻,細布,葛布,偶爾摻進一幅暗色不起眼的柔滑絹羅,也不知是哪家富戶的女眷怕混亂中露了財帛,喬裝改扮,混入流民隊伍之中,最后又毫無差別地橫尸路邊。 阮朝汐翻著翻著,手劇烈一顫。 她飛快地挑出一幅赭色的細葛布,謹慎地捏了又捏,又攤開來回打量。 楊斐察言觀色,問她,“是這幅布料?確定的話,就可以叫部曲們再回去一趟,把尸身好好地安葬了?!?/br> 阮朝汐緊攥了沾染暗褐色血跡的赭色細葛布,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大顆的淚珠忽然滾了下來,淚水晶瑩,炭灰涂黑的臉頰很快沖出一道細小的淚溝。 眾部曲正面面相覷時,身后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博冠廣袖的修長身影,腳踩木屐下了馬車,逐步走近水邊。 周敬則聽到木屐聲響,轉身訝然驚問,“郎君怎的下車了?山里風大,還是多保重貴體?!?/br> “無妨。出來走走?!避餍⒕徛暤?。 他叮囑周敬則,“不必再問了。你帶著布料回返,尋到她母親的尸身,原地好好安葬了?!?/br> “是?!敝芫磩t想從阮朝汐手里接過布料,抽了兩次,居然沒抽動。阮朝汐的手長得纖小秀氣,沒想到握布料握得那么緊,像是用盡了性命似的。 對眼前個頭只到他胸腹的小娘子,周敬則不敢太用力,為難地看了眼自家郎君。 荀玄微朝她的方向,安撫地傾低了身,“莫擔憂。只是借用這幅布料回去尋你阿娘的尸骨。等你阿娘入土為安,布料還是會拿回給你?,F在松手罷?!?/br> 微涼的指尖搭上了阮朝汐的手背,年輕郎君的手修長白皙,卻極有力道。略用了幾分力,便掰開了她攥緊的拳頭,抽出捏皺的布料,遞給了周敬則。 阮朝汐張著手掌,心里空落落的,茫然低頭。她的手背也用炭灰抹得灰撲撲的,但之前在江水打理袍子時沾了水,黑一塊,白一塊的。 黑白間隔中,有一抹刺目的血跡。那是她剛才無意中捏緊自己的手,指甲硬生生掐出來的血跡。 她站在水邊,遙望著曲敬則帶領數十名部曲原路回返,輕騎消失在山道盡頭。 “昨晚歇得可好?”荀玄微出聲詢問,“我叮囑車上幾個童子不要吵鬧你,他們可有聽話?” 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發紅,卻沒有再落淚。 “多謝郎君援手?!?nbsp;她這個年紀,男女童區別本就不大。穿著小郎君的袍子,扎著男童的丱角髻,灰撲撲看不清五官的臉,乍看起來就是個尋常男童,只有仔細打量,才能從過于秀氣的骨相里察覺端倪?!白蛲硇煤??!?/br> 荀玄微點了下頭。 今日天光不夠明亮,山風呼啦啦吹起大袖衣擺,身上已經感覺得出秋涼。他卻似并不在意糟糕的天氣,站在清澈山澗邊,側臉白皙如玉,出神眺望著遠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細多看幾眼,便會發現他膚色的白皙近乎于蒼白,整個人缺乏血色,精神懨倦,這場病勢只怕不輕。 “郎君保重身體?!比畛p聲說,“山里的風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勢容易轉重?!?/br> 荀玄微遠眺的視線轉過來,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莞爾失笑。 “阿般有心了?!彼麥仂愕氐?。 阮朝汐心里也升起驚異,訝然回視。 她不愿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對楊斐說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車前道謝時自稱了一次。荀郎君竟記住了。 年輕的郎君站在流水邊,天光透過濃厚云層,河面點點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卻不為病勢所困,意態平和嫻雅,神色從容舒展。 人站得近,風把大袖吹得卷起,拂過阮朝汐的身側。 她知覺敏銳,感到一陣山風裹挾著細雨絲吹過來,風里帶著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氣息。 也并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風里還帶著幽淡的藥香。那是濃烈苦澀的中藥氣味消散,最后殘留的一點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淺淡的藥香,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阮朝汐懷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濺的血點沒有洗干凈,怕病中的郎君聞到血氣引起身子不適,往旁邊挪開了點距離。 第3章 部曲們快馬疾奔,這回有了明確目標,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經就地收斂,入土為安?!睘槭椎牟壳p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發簪。 “我們收斂尸身時,這只木簪剛巧從身上掉落,或許是娘子天上有靈……仆等便做主,把發簪帶回給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個念想?!?/br> 阮朝汐雙手奉過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謝。 尾音略帶哽咽顫音,但昨日失態落淚的事沒有再發生。 正好到了晚食時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鍋做飯。被解救的婦人們銘記救命恩情,紛紛自告奮勇,擔任了烹煮差事。炊煙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鍋里燉煮,食物香氣遠遠地飄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結了一樁最沉重的心事,雖說還是不怎么愿意開口說話,人卻明顯放松下來。 她雙手端著一碗滾熱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著,楊斐捧著碗坐下,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頂著這張鍋底似的面皮,堅持一年半載不洗?楊某也就罷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車隊就要啟程了,我等至今不識阿般的真面目啊?!?/br> 阮朝汐沒理他,自顧自地把碗里熱湯喝干凈。 楊斐知道她的喪母心結,原本也只是隨口一說,并不報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湯,把碗放去旁邊,卻沖他點了點頭,說, “多謝楊先生提醒?!?/br> 在楊斐驚詫的視線里,起身去了林間小溪邊,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臉皮仔細洗干凈了,又以手指打散濕漉漉的頭發,對著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見的丱角髻。 粼粼清澗波光映出她稚氣未脫的面容。 膚色柔白,額發齊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圓亮,五官無一處不精致,仿佛女媧造人時格外花費了心思,從頭到腳細細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貴婦人們初見了,都忍不住要牽著手驚嘆打量的標致相貌。 但阮朝汐看習慣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對著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發髻,見兩邊扎得對稱整齊,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過層層大車防衛,走到中央空地??康呐\嚱?。 “郎君幫阿般收斂了母親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報答的地方?郎君盡管吩咐下來?!?/br> 牛車布簾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朧暗處,語氣和緩而簡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說。今晚還是去后面牛車歇息罷?!蓖A送?,又贊許道,“阿般洗凈了炭灰甚好?!?/br> 阮朝汐笑了笑。她見荀郎君未吩咐點油燈,又聽他言語簡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從叮囑去了牛車。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們身披蓑衣,把牛車準備穩妥,十來個小童用過晚食,在細雨里挨個登車。 阮朝汐攀進車廂,選了牛車右側最里面的角落,和幾個小童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處。 她今年十歲,牛車里的小童看起來多數比她年歲還小。有七八歲豁門牙、一笑就漏風的,還有看起來連七八歲都沒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車的童子是陸十,是個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簡單易念,阮朝汐聽一遍便記住了。 陸十的年紀雖然和阮朝汐同歲,卻是個矮冬瓜,個頭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費力地往牛車里攀,旁邊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腦袋上,敲得陸十齜牙咧嘴。 “年紀小小,心眼兒不少?!睏铎澈咝?,“當楊某看不見?還不把偷藏的餅子拿出來?!?/br> 陸十沮喪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塊烙餅,雙手奉上,低頭爬上了牛車。 童子間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哄笑聲,阮朝汐坐在牛車角落里,倒是沒出聲笑話,只抱膝瞧著。 不多時,小童們全部進了牛車。這兩日因為收斂尸身的功德事耽擱了行程,今晚要趕夜路。趕車部曲吆喝一聲,眾人身子齊齊一歪,牛車起步。 雖然是山間碎石道,牛車行走得卻頗為穩當。阮朝汐頭頂斜上方有個小窗,布簾半敞半遮,雨絲從縫隙漏進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