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商老夫人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她鼻挺唇豐,年邁都可以看到少時的秀美,唯有一點,她的左眼只剩下一個輪廓,眼皮癟了下去。 商老夫人的一生也算是傳奇,她本是江南富商的嫡女,因為父親膝下無子,商家要找個入贅的夫婿,商老夫人看中了盛輝,此人的生母乃是青樓女,與恩客生下的盛輝。 商老夫人與盛輝兩人生下了孩子后,男孩自然姓商,也算是圓滿,偏偏幾年之后,有人來尋盛輝認祖歸宗。 原來盛輝的父親摔下馬,被馬蹄重重擦了一腳,絕了子嗣,一番尋找,發現了盛輝的母親當年生下了盛輝,這盛輝和年輕的侯爺長得一模一樣,當即就要把盛輝認祖歸宗。 商老夫人是把盛輝“娶”進商家的,縱然是現在夫君的親爹是有爵位在身,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兒子改成他姓。 吵鬧之下,侯府那邊提出,商老夫人總說自己有眼無珠才看上了盛輝,倘若是挖了眼,就讓兩人可以和離,兒子也歸商老夫人。 商老夫人直接挖了眼,還把眼珠子扔到了盛輝懷中,盛輝被嚇得夠嗆,當即就愿意與商老夫人和離,這個兒子也歸商老夫人。 商老夫人挖出眼,還把眼珠子丟到丈夫身上,讓她成了標志性的人物,立即就有人認出了她,開口說道:“商老夫人,話不是這樣說的,從這詞的連綿情意來看,兩人還有些緣分,你當年不稀罕鎮北侯萬輝,也不能說溫蕙不稀罕林懌啊?!?/br> 認回盛輝之后,自然改成了原本的姓氏,那就是萬。 商老夫人冷笑著說道:“若是真有情誼,這詞就應該藏著掖著,等到死了再流露出來,那我這個老太太還可以說他是真性情,真心喜愛這溫娘子,而現在得了這詞,就巴巴地讓詞傳唱開,分明是想要逼死溫娘子?!?/br> 一個青衫的書生低聲說道:“什么逼死,您這話說的也太難聽了,本來就是妙手得之的好詞罷了?!?/br> 對于文人而言,倘若是見著那人寫了好文章,或是一手好字,就會下意識地替人開脫,以文品來論人品。 商老夫人更努了,就連花白的頭發都在風中抖動。 “呸,不要臉的就是他,一首還不錯的詞罷了,就讓人忘了他做的事情?溫娘子是誰?是他恩師的女兒,林懌蒙騙恩師,又負于恩師,我要是溫娘子這輩子絞了頭發做姑子,都不會再和林懌有一文錢的關系!” 那個青衫書生被商老夫人剩下的那只眼一盯,不由得低下了頭,好像是再同情林懌,自己也就那哄騙恩師之人。 商老太太又繼續說道:“也不對,倘若我是溫娘子,我非得再嫁個更好一些的人,就讓林懌干瞪眼看著,他想讓老娘過得不好,老娘非要過得滋潤?!?/br> 只要看著商老夫人的那只少了的眼,就知道這位老太太的決心。 隨著商老夫人的話音落地,整個畫舫也輕輕一顫,是靠到了岸邊。 “好了,好了,也該走了?!?/br> “是啊,時候也不早了??刺鞖饽皇且掠?,還是早些回去得好?!?/br> 商老夫人手中拿著龍頭拐杖,慢慢下了畫舫。 林映雪和傅嘉澤跟上了商老夫人,而商老夫人扭過頭,眼中有提防之意,“剛剛老太太說了幾句不中聽的大實話,你們就想要找老太太我的麻煩?” 背后是運河,鄖河上的畫舫燈火依舊,燈火之中可見著是一對姝色艷艷的璧人。 林映雪盈盈一拜,宛若是月下仙子:“您誤會了,我生父正是寫詞之人——林懌,而我生母則是溫娘子?!?/br> 商老夫人先是想說,這兩人在畫舫上怎么不開口,轉念一想,正是因為關系親密,若是站出來,反而讓人多饒舌。 嘆了一口氣,商老夫人的表情放得和緩說道:“你娘也不容易?!?/br> 林映雪的眼眶一紅,輕聲說道:“是的,好不容易過了平靜的日子,只怕又被這詞擾得是不得安寧?!?/br> / 謝過了商老夫人,林映雪和傅嘉澤一起去了溫蕙所住的小院,而林映雪留了下來,傅嘉澤自己則是回去了。 等到女婿走了,溫蕙就上前拉住了女兒的手,“這是怎么了?和女婿鬧了什么別扭?” 歐嬤嬤在旁邊也是著急地探著脖子,“哎呦,映雪的眼珠子都紅了,姑爺是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是我?!绷钟逞┑穆曇粲行┥硢?,“我是替我娘委屈?!?/br> 溫蕙失笑著說道:“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敝皇莿傉f完,就發現女兒不住地掉著眼淚。 林映雪低聲念著:“紅酥手,黃縢酒……錦書難托。莫、莫、莫” 因為歐嬤嬤不大懂詩詞,林映雪念完了之后,還把這詞的意思解釋了一遍。 溫蕙剛開始面露驚艷之色,在聽到了林映雪的解釋時候,心中一咯噔,再看看女兒紅了的眼圈,她的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 溫蕙問道:“你是從哪兒聽到的這詞?” “金陵畫舫?!绷钟逞┖唵谓忉屃艘幌率裁词墙鹆戤嬼?,對著還不明白的歐嬤嬤苦笑著說道,“歐嬤嬤,這詞是我的那位生父做的?!?/br> 林映雪干脆地把畫舫上的人說辭都說了一遍。 歐嬤嬤的身子一直,竟是直接暈了過去,林映雪和溫蕙兩人連忙又是按又是捏,還讓人去請大夫,歐嬤嬤就這樣歪在床榻上,喝了點養生湯才能夠開口說話:“林老爺就這般不給蕙娘一條活路?” “其實還是有人向著我娘的?!绷钟逞┱f了商老夫人的話。 溫蕙倒沒什么反應,而歐嬤嬤一下就支起身體,握住了溫蕙的手,“再嫁,蕙娘你再嫁一個?!?/br> 溫蕙確實惱怒林懌所做的詞,不過她現在的日子過得松快,并不想剃頭做姑子,更不想隨便嫁人,就說道:“嬤嬤你不必急,你也知道我的心意,這事倒也簡單,正好謹元外放,我直接離開京城就好?!?/br> 誰知道一直溫順的歐嬤嬤犯了倔勁兒,“憑什么,憑什么?這樣欺負人!蕙娘你先出去,我要和映雪說說話?!?/br> 溫蕙看著歐嬤嬤的模樣,心中不太放心,而歐嬤嬤一個勁兒地說,“蕙娘,你就讓我和映雪丫頭說說話?!?/br> 溫蕙無奈只得離開,而等到溫蕙一走,歐嬤嬤開口說道:“映雪,你也知道裴大人的心意是不是?” 林映雪深吸一口氣,“是?!?/br> 隨即林映雪苦笑著說道:“若是沒有這首詞之前,裴侍郎或許有求娶之意,現在這事之后,我也不知道裴侍郎怎么想的?!?/br> 聽到商老夫人的話,林映雪甚至確實意動,想要主動撮合裴晉與母親,只是裴晉是什么想法?有了這詞之后,是否還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娶自己的娘親?林映雪覺得沒把握。 歐嬤嬤卻握住了林映雪的手,斬釘截鐵說道:“他有的,我先前還不明白為什么裴大人私下里和我說,就算是外面風言風語他也是不怕的,原來他應當早早就知道這一節?!?/br> 林映雪一愣,而歐嬤嬤憤憤說道:“林懌干的事情也簡單,就是想用這首詞逼迫蕙娘離開京城,可是憑什么呢?明明蕙娘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被逼到這個地步。映雪你既然不反對你娘再婚,我就要撮合這婚事!” 第092章 溫蕙的婚期 歐嬤嬤和林映雪在內里閑聊的時候, 溫蕙就坐在長廊的欄桿上。 背靠著廊柱,仰頭可以看到明月和彩云,明月的光輝把云彩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風徐徐推動云層, 露出了月的半弦,那半弦又緩緩地被新的一朵云覆蓋,宛若是被蓋了一層暈染月輝的被子。 溫蕙覺得自己想了許多, 又什么都沒有想,心里頭有些疲倦, 又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等到林映雪出來的時候, 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溫蕙, 她仰著頭看著天空,眼里好像有些盈潤的光澤, 讓林映雪甚至以為母親落淚了, 而走近了看到的只是發亮的眼。 在女兒推了推她的身子時候, 溫蕙側過頭。 長廊里懸掛著宮燈,在夜風之中晃晃蕩蕩, 就連里面的燭火也搖曳著,籠在女兒的面頰上, 清晰地照出了她的擔憂。 溫蕙站了起來,她想要入內安撫歐嬤嬤,而林映雪搖搖頭:“歐嬤嬤已經睡著了?!?/br> 歐嬤嬤的年齡大了, 在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之后,又服下了安定的湯藥,直接沉沉睡去了。 溫蕙嘆了一口氣,對著女兒說道:“沒想到總是我的事情讓歐嬤嬤cao勞, 她睡一覺也好。你也早些休息?!?/br> 溫蕙說完往前走。 林映雪覺得母親的反應很奇怪,讓她心跳加快了一些。在溫蕙往前走的時候, 她追上去問道:“娘,我們說說話?!?/br> “說什么?”溫蕙回過頭說道:“你擔心我為這首詞想不開?你放心吧,不過是一首詞罷了,遠不如見到你外祖父絕筆信的時候那次的觸動?!?/br> 林映雪還想說什么,溫蕙壓住了女兒的肩膀。 “我一來不會尋死,二來不會出家,現成的路子,你父親不是已經替我選了嗎?就是讓我早些離開京城,遠遠地離開京城。映雪,我……” 溫蕙想說自己認命了,這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她憑什么認命?明明自己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要被逼著離開京城。 這輩子只要有人念起這首詞,就會感慨她和林懌的情深,兩人之間的造化弄人,溫蕙甚至覺得自己到棺材里,都要落下一個名聲:她對林懌情根深種。 一想到這個,溫蕙就覺得想吐,她不想死,不想出家,而林映雪轉述商老夫人的話躍上心頭。 她本來沒有嫁人的念頭,此時鋪天蓋地就一個念頭,她想問問那個人,愿不愿意娶她。 倘若是嫁給了他,他的官職比林懌要高,一輩子都讓林懌見到她只能夠喊她溫夫人。 溫蕙的眼神很亮,跳躍的燭火在她的眼中。 林映雪小聲說道:“那我先回房休息。娘,要不今晚上我陪你睡?!?/br> 溫蕙搖頭,“不了,我要出門?!彼纱嗾f道:“你自己一個人睡,我什么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br> 林映雪一愣,猛地抬頭看著母親。 而溫蕙不大愿意讓女兒多看她,溫蕙的手覆住了林映雪的眼眸,“別看著我,你已經猜到了,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問?!?/br> 林映雪眨眼,她的長如羽扇的睫毛輕輕刷過溫蕙的掌心。 如果說一開始,溫蕙沒有意識到裴晉的好感,畢竟他的反應與當年的林懌是截然不同的,倘若是心悅她,何必屢屢提到自己的亡妻?又總是帶著裴清荷。 而歐嬤嬤的話讓溫蕙徹底地意識到,裴晉對她有意,甚至還應當私下里與歐嬤嬤說了什么。 林懌想讓她離開京城,她偏要讓人知道,她壓根就沒有記掛著的林懌,她要再嫁。 溫蕙說道:“映雪,我先回房裝扮一番,等會就出門。別攔我,好嗎?” 林映雪被遮住眼,低聲說道:“好?!?/br> / 裴晉正在改折子,他本來已經在戶部衙門里擬好了折子,回去的時候,發現有個數據不對,就又匆匆地回到了戶部衙門里。 他放下了筆,正好聽到了門房蒼老的聲音,“裴大人就是在這間?!?/br> 這么晚了,有誰來找他? 裴晉站起身,直接拉開了門,沒想到見著的是讓他感覺到意外的溫蕙。 初春的夜風微涼,她是帶著兜帽在的,此時見著了他,放下了兜帽,對著他行禮。 她平時很少打扮,而今夜里顯然不同,頭發不再只是用烏木發簪挽著,而是用了金色的蝶花掩鬢,發簪用了圓潤的珍珠,耳朵上是更為小一些的珍珠耳鐺。 “裴大人?!?/br> 裴晉的指尖微動,頷首道:“溫娘子?!?/br> 門房見著裴晉精準地喊出了溫蕙,就笑著說道:“我先回去了?!?/br> 等到門房一走,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而裴晉側過身,“溫娘子請進?!?/br> 裴晉以為溫蕙會拒絕,但是溫蕙卻點了頭。 她的手放在披風的系帶上,繼而把系帶解開,取下了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