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痕(下)
五一的日頭還不算毒辣,卻將星城中學的柏油馬路烘烤得綿軟無力,香樟葉在地面上投出斑駁的碎金。李旻和陳越走進校門,見校園里空空蕩蕩,只有風吹過樹梢時帶起輕微的沙沙聲。 文化廣場中央的攀登碑浸在晚照里,大理石碑面像一塊溫吞的玉。陳越的指尖滑過第三十三排刻痕,“陳越”與“李旻”兩個名字并列在那。 “那時候總想著,就算用最不堪的方式,也要把你的名字留在這里?!彼闹讣馔T谀硞€被反復摩挲的凹槽,實驗樓投下的陰影正巧漫過他們并肩的名字,“結果反而把你推得更遠?!?/br> 遠處籃球場傳來零星的拍球聲,驚起幾只灰鴿撲棱棱掠過碑頂?!澳悄昙柕臅r候我病了,”他突然說起不相干的事,“當時我mama在外地辦案,是您送我去的醫院,在那陪了我一宿,護士說從來沒見過老師做到這個份上?!?/br> 李旻的睫毛顫了顫。她記得那個飄雪的凌晨,實驗樓頂層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手上拿著剛交易來的實驗考題。陳越的咳嗽聲從電話里傳來,混著移液管碰撞的脆響,像根細針扎進心臟。 “大二那年,隔壁宿舍有個拿過物理金牌的,期末考試用手機作弊被發現?!彼麖谋芽p里掐了朵野雛菊,淡黃花瓣在他指間轉了個圈,“后來他被退學那晚,抱著酒瓶問我——‘你覺得,咱們學競賽的,誰手上沒沾點臟東西?’” 珍珠耳釘晃過一線銀芒,她轉過臉去看旗桿上褪色的彩旗,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后來京大化院那場集體作弊…他們怎么處理的?” “留校察看,保研資格全撤了。按照校規理應開除的,但其中一個學生的爸爸是省委一把手?!标愒降男饽胫嗵?,“主謀中,有六個是我同屆集訓隊的同學,還有一個甚至是國際金牌的。當時我想不通,他們但凡稍微花點心思認真復習,拿A是板上釘釘的事?!?/br> 風卷起公告欄殘破的喜報,啪地貼在李旻小腿上。陳越俯身去揭的剎那,他的氣息拂過她踝骨?!案S刺的是,那個國家隊的同學晚一年拿到畢業證,最后還是去了哈佛一位華人教授的組里讀博?!?/br> 揭下的紙片被他折成方舟,隨下一陣風飄向銹跡斑斑的公告欄,“波士頓校友會上,他喝多了,告訴我,當年國家隊選拔的實驗考題,至少有十幾個學校的教練拿到過,其中也包括他的老師?!?/br> 爬山虎在遠處的墻上沙沙作響。李旻想起封木秋被替換的那個雨夜,省教育廳辦公室的綠蘿也是這樣在空調風里顫抖。當年她抱著材料在走廊等到凌晨,最終只等到老校長一句“明年還有機會” “今年我回國,在深市和吳老師說起這件事,她說,也不能全怪他們,那些孩子就像提線木偶,從高一就被教練拽著線往暗門上撞?!标愒降穆曇敉蝗贿熳?,“我這才明白,當年您瞞著我,不讓我知道這一切......” 李旻忽然抓住他手腕。陳越的脈搏在她掌心突突跳動,像那年他攥著花送給她時急促的呼吸,“把你推進這攤泥沼時,你才十七歲?!?/br> “可您也托著我沒讓沉下去?!?/br> 陳越低頭凝視生出裂縫的刻痕:“其實……我該向您道歉的。金牌對您來說那么重要,可我還是搞砸了。 李旻的手掌驀地撫上他的側臉。暮色里,她的指尖沾著石榴汁的淡紅,在他頰邊蹭出一道溫柔的漬痕:“那時候你也是……身不由己?!?/br> 風卷起她鬢角的碎發,漏出一星半白的發根,“當年我或許還會想,要是我們和他們一樣,后面也是金牌就好了?!敝讣馔T凇般y牌”二字的溝壑里,“但現在覺得,這樣...或許更好。 陳越的睫毛劇烈震顫,一滴汗順著鼻梁滑落,在碑面砸出深色的圓點。他突然明白李旻話中深意——一行行文字里孤零零的銀牌,恰是他們逃出循環的證明。 在漫長的空白里,李旻看見無數個自己在大理石碑面閃回:為封木秋據理力爭的,在校長室簽協議的,深夜修改陳越實驗報告的。此刻她們都融化在陳越瞳孔深處,凝結成他眼里的星塵。 “阿越,你看這碑座,”她忽然指向基座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那些紅字仿佛動了起來,分外瘆人“我們像不像順著縫隙往上爬的工蟻?!?/br> 二十米外的榮譽墻上,新刷的金漆正在烈日下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