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痕(上)
陳越前腳剛跨進電梯,向涵英就拎起掃帚戳了戳女兒腳背。老式樟木箱上的銅鎖叮當作響,她模仿著花鼓戲調拖長尾音:“李老師——今朝灶屋里哪鍋后生仔蠻會炒菜啰?” 說著忽然哼起京?。骸拔疫@里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茶杵搗碎芝麻的聲響里,她把唱詞改了調: “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陳郎發來的兵~” 李旻正蹲著收拾魚骨殘渣,聞言險些扎破手指:“您又看什么新戲了?” “哎喲喲,當年你爸頭回來屋里吃飯?!毕蚝⑼蝗惶统鰤K泛黃的手帕,翹著蘭花指作拭淚狀,“也是這般賣弄紅燒rou手藝,把我阿嬤腌了三年的臘八蒜都禍害咯!” 李旻的耳尖在碎發下悄紅,拾起辣椒蒂往垃圾桶擲:“陳越就順手幫個忙,您想到哪去了?” “小陳切姜絲跟你爸一個鬼樣!”老太太悠悠然泡著君山銀針,“非要順著紋理劈成頭發絲,說是怕破壞纖維素結構——這話你爸哄了我三十年?!?/br> 向涵英望著茶盞中浮沉的茶葉,忽地停了調笑。老太太摘下老花鏡,鏡腿纏著的醫用膠布還帶著消毒水味:“旻旻,你跟鵬伢子離了有十年吧?” 李旻手中的魚骨鉗僵在半空。暮色透過紗窗在瓷磚上爬行,恍惚又見那個暴雨傾盆的夏夜——母親抱著發燒的菲菲,一旁是低頭寫作業的銥銥,陪她站在滬市家具未全的新房內簽離婚協議。 “銥銥菲菲如今都平安長大,該給自己尋個知冷知熱的伴了?!毕蚝⒉铚珒A入仿鈞窯的梅花盞,推至女兒面前。 茶湯里的芝麻碎泛起漣漪,“媽,我以為您會攔著……” “攔什么?”老太太突然拿起茶盞在手中摩挲,“小陳切姜絲切蒜末比你爸還講究,光這點就比鵬伢子強百倍!” 下一秒,向涵英的茶盞嗒地擱在樟木桌上,濺出的茶湯在斑駁的桌面上洇出一片暗痕,像是要抖落三十年前的委屈:“當年廠里姐妹都說我攀高枝,圖你爸那套筒子樓——呸!要不是他雨夜追到鍋爐房,捧著破傘念什么‘窈窕淑女’,哪個要嫁這書呆子!” “你爸臨走前攥著我的手說……”向涵英突然改了口吻,學起丈夫文縐縐的腔調,“‘涵英啊,我教了一輩子《楚辭》,最得意的學生卻是你’?!彼鋈慌陌?,驚得茶杵滾落,“那些嚼舌根的懂個屁!當年要不是我給你爸抄教案,他評教授能比隔壁王老師早三年?” 向涵英抿了口茶水繼續說,“當年海鵬他媽罵菲菲命里帶煞克男丁,是哪個抄起掃帚就跟她干架?”她突然伸手戳女兒眉心,“你這倔脾氣就是隨了我,你老娘我能不曉得嗎?” 李旻的珍珠耳釘在暗處閃爍。她終于明白母親總愛在剁辣椒時背《離sao》,原是三十年來倔強織就的反骨。 老座鐘鐺鐺敲響九下,李旻的微信適時亮起——是菲菲發來的照片,她舉著奶茶在揮手,背景里京大圖書館的穹頂泛著流光。 向涵英奪過手機放大畫面,突然嗤笑:“菲菲這耳洞偏了三毫米,當年還是我給扎的?!彼讣鈸徇^屏幕里少女飛揚的發梢,“到底是年輕好,不像咱們……” 話音未落,銥銥的視頻邀請突然彈出。少女裹著棕色風衣蹲在東京便利店,正跟收銀員比劃著買梅干菜:“媽!這家居然有賣火宮殿豆豉……上回寄的維他命收到沒?讓外婆別全送人??!” 夜風掀起泛黃的窗簾,李旻忽然看清母親眼角的淚光。四十年前被婆家指著鼻子罵“倒貼貨”的女工,四十年后在小輩們身上望見自己破土而出的春天。 向涵英突然別過臉,就著窗外江面的粼光撫了撫藏青布衫的衣襟,指尖拂過茶盤旁繡著并蒂蓮的絹帕,輕輕按了按眼角,再轉回身時已是平日里潑辣模樣:“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干什么——” 老太太突然抓起茶夾子撥了撥,君山銀針在琉璃盞里舒展成碧玉簪:“倒是小陳那襯衫領口,別以為我老眼昏花沒瞅見?!彼蝗粚W起老式譯制片的腔調,用茶匙敲著鈞窯盞,“這位小姐~您撕衣服的功底可比改作業利索~” 李旻正要去端茶盞的手懸在半空,耳后紅潮蔓延到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