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84節
雖然精細的養羊特別累還費勁, 但至少很少有羊跟之前一樣,動不動就意外死亡, 活下來的羊更多更健壯。 所以要這批新來的小公羊, 要學會定牧喂草料, 而不是帶出去放牧時, 大伙也很快接受, 并且在冬窩子那邊加固羊圈。 趕著這群小公羊回來的是巴圖爾,他一定要給自己加個前綴, 那就是有三把刷子的巴圖爾。 哪三把刷子,會騎馬、會看羊病、嘴巴會說。 他嘴巴發出的聲音, 比車上圍欄里羊的咩咩叫還要響,畢竟說開春回來的人,硬是拖到了入夏邊上。 巴圖爾實在太懷念這片草原了。 他放開韁繩,撒歡似的在草原上跑了起來。 然后撲騰,他頭深深地埋進了土里,仰起頭,呸呸呸掉粘在嘴唇上的草。 跪地大喊:“額巴圖爾,又回來啦!” 本來對于巴圖爾回來十分驚喜的人,看到他這副樣子后,胡舒其撓了撓頭,往后退了幾步說:“還是圖雅說得對,要有個蒙醫的?!?/br> “哦不,請個薩滿更好,”滿都拉嬸嬸啃著干酪,她毫不留情地開口。 至于巴圖爾的妻子薩仁,她假做很忙,最后還是選擇去看羊。 大家都做了跟她一樣的選擇,圍在這疊起來的木圈子里,一只木圈里有五只小公羊,而巴圖爾帶來的有二十只。 這會兒有人搭理巴圖爾了,“不是一百只羊,還有呢?” “噢,”巴圖爾仰頭,他說:“忘了后面還有幾個趕羊的?!?/br> 在大伙的白眼里,巴圖爾撓撓臉,連忙撒丫子跑出去。 等羊終于到齊,并不是就收入羊圈里頭,得驗羊,畢竟是用他們賣了羊羔賺來的磚茶換的,全都投到牲畜行買羊了。 “這全是額一只只挑過了的,”巴圖爾語氣里有莫名的自豪,他隨意抓過一只小羊羔夾在腿間。 “諾,這小尾寒羊的頭上是有角的,表明出生一個來月差不多了,額挑的沒有角,剛生半個月,喂草漲漲膘快得很?!?/br> 巴圖爾說到羊的事情上,那可正經多了,一點嬉皮笑臉的都沒有。 “還有腿,它這個腿就是又細又高,喂不壯的?!?/br> 至于看是不是今年剛生的,而不是拿老羊充數,則要掰開羊的嘴巴看牙齒。沒長齊八個奶牙,只有幾個乳門牙就是生下來沒多久的羊羔,而且這時候羊的牙齒雪白,等到長大以后牙齒不會再掉,才會發黃。 牧民們很滿意這批羊,尤其聽巴圖爾說這種小尾寒羊很適合圈養,它的腿高個子又大,在爬坡時會顯得兩股顫顫,隨時要摔倒。而且它放牧時跑得越快,吃得越少,那點一把又一把草喂出來的膘都被跑青跑掉了。 來送羊的人說:“三四個月只定能出欄,養得好下回再來找俺們買啊?!?/br> 巴圖爾客客氣氣送走了他們,轉頭回來就說:“才不買羊,挑了羊配幾只出來,小羊長大生小羊,就有數不清的羊?!?/br> “想得挺美,你趕緊拿東西去打草吧,”薩仁回他。 為了養這批羊,他們早在上一年就單獨種下二十來畝地的牧草,包括冷蒿、野蔥野蒜這些,為的就是給羊吃這種帶有特殊氣味的草。 羊送到的那天姜青禾來看過了,她回程的時候看著茫茫的草原,跟一同走過來的巴圖爾說:“等這一茬苜蓿割了后,就多撒其他的草籽,多種些別的草?!?/br> 其實不管是黃花苜蓿還是紫花苜蓿的草原,都不太適合作為放牧地。因為吃太多苜蓿草的羊,胃里會發酵脹氣,像是揉好的面團摻進了酵頭子一下醒發起來,抵著羊的胃讓它沒有辦法進食而死。 所以牧民除了在苜蓿地打制干草以外,都會帶著羊去更遠牧草種類更豐富的草原吃草。 但是要把在這綠了一年又一年的草原改變,實在難。畢竟每到雨水豐盛期時就能撒籽再生出數不勝數的苜蓿,讓其他草在這里遍地生根顯得尤為困難。 巴圖爾嘆氣,“難得很啊,這草年年生年年長,其他草壓根搶不過它?!?/br> 姜青禾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尤其有河水流經過的,那里的水草豐美。 豐美的意思不是單一只有一種牧草冒頭,而其他的只能扒開苜蓿才能看見,他們的草原兩三畝地生長著上百種的牧草。 蕨麻、小白蒿、百里香、野豌豆、野山蔥、翻白草、鵝觀草、星星草、節骨草等等數不勝數,所以他們的羊養得更肥美,rou質也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里面。 姜青禾曾經買過來自更東邊大草原的羊rou,那是只羔羊,除了rou特別嫩以外,羊rou不僅不煽氣還有種屬于rou自帶的香料味,哪怕水煮都特別有滋味,更不要說做成羊rou墊卷子時。 她哪怕吃過一次都忘不了,大火爆炒過的羊rou,撲上水,湯汁滾滾沸騰,在放上涂了香豆的白面小卷。在香氣撲鼻的羊湯里逐漸脹大,油脂滲進面卷里,那卷子本來就咸香可口,再塞上一點脫骨的羊rou,那味道屬實是她吃過最好的。 所以她知道那邊的羊吃的都是什么草料,那么多好牧草才能養出rou質這么好的羊來。但是反觀平西草原,只有化雪時才能讓這片土上的草吸取到足夠的水源外,其他時候基本都旱著,只有在大湖泊周圍的草才能茂密生長。 不僅如此,牧草的種類真的太過單一。 姜青禾蹲下來拔起一株苜蓿,頂上開了好幾株黃色小花,她撥弄了下說:“難也要種?!?/br> “這里的草真的太少了,你望過去,能看見其他的草種嗎,滿眼只有黃花苜蓿?!?/br> 難是真的難,在雨水不豐時,天又烤著草,水源就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且給草原上的草澆水,尤其是在苜蓿還茂密生長時,怎么不過度踐踏牧草但又能澆到足夠的水,這就是要解決的問題。 而且草與草之間也會相互搶占地盤,苜蓿在這里生活了那么久,牧民打草也只會割上面一點,所以它的根系在地底早就盤根錯節。 姜青禾不是突如其來地感慨,她是真的想徹底改變這片草原的生態。 從蓋各種架子,拿還存有沒打完谷粒的草莖纏在上面,吸引更多的禽鳥來啄食,落下的糞便滋養了草原的草。 在之前被雪水融化沖出來的水泡子上蓋頂,讓它們成為春季禽鳥產卵或是孵化幼鳥的地方,讓更多的鳥類來到草原繁衍生息。 啄食那些草莖上盤伏的蟲子,不讓蟲害冒頭,,它們還會吃掉死在草原上那些動物的尸體,不讓它們腐爛發臭,只把骨頭留在草原上。 隨處可見的鳥雖然損害了不少牧草,卻也讓一些原本干旱貧瘠的土地,因為鳥類的到來,那些鳥糞讓它原本消失的肥力又漸漸恢復。從草只零星生長,到鳥糞里殘存的種子落在地里,又經過雪水的灌溉,已經生出一大片的草。 所以更加偏遠而缺少牛羊奔走的地方,姜青禾也讓牧民們設架子,鳥窩,纏草籽和谷粒引更多的鳥前往。 而現在,她想讓草原里生出更多的牧草。 并不是隨口一提,從她讓灣里種牧草開始,她自己也要了解各種牧草的習性,每種草的習性都不同,有的耐旱,有的嬌氣,需要精心伺候。而有些卻是粗放粗種,照樣能長出一大片來,她還知道何時下種,什么時候收割,哪類的草更適合羊上膘。 姜青禾走在開出來的大道上,她手撐在木柵欄上,看著遠處的草原說:“這些苜蓿只留幾畝,其他全收了吧?!?/br> “啥?”巴圖爾震驚不解,他們沒有在這么早的時候打草過,一般到秋季時,草籽全都落進了地里后才會打,期盼它明年能帶來更多更茂密的牧草。 雖然苜蓿收割完后還能再長,一年能收好幾次,可有草籽的時候卻不多。 他們以前當然也在初花期打草,因為那時他們想要羊長膘,給他們最愛吃的,但是代價就是下一年的草只長了薄薄一片,那年連羊都瘦弱不堪。 姜青禾很認真地說:“今年不要草籽了,不要讓它當然草籽再落到這片地里了,這樣過幾年,苜蓿就不會有那么多?!?/br> “而且你瞅瞅,現在是苜蓿初開花后不久的時候,里頭的水也少,這時候調成干草是最好的,等花一謝結了草籽,那個時候的苜蓿草質粗硬?!?/br> 就跟嚼完水的甘蔗一樣,哪怕剁的再碎,羊也是不愛吃的。 這個決定在牧民間引起了喧鬧,他們沒有辦法接受這么早割草,而且今年不留苜蓿的草籽。 這應當是大家反應最大的一次,從前基本姜青禾說什么,他們都會照聽照做,因為真的有道理。 但他們并不是每一樣都會照辦,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 草原,以及草原上的草才是牧民的命根子,跟羊同等重要。 布禾搖搖頭,“圖雅,這真的不行,沒有草籽,明年這片草原上的草一少,羊怎么能吃得飽,羊沒吃飽就會瘦,一瘦要生病?!?/br> “這片草長得好好的,它年年都綠,讓很多羊活了下去,這會兒說要把它們全都割掉,不行的圖雅,”賓德爾雅語氣強烈地表示反對。 “沒了草,那地母就沒了衣裳穿,圖雅,我真的做不到?!?/br> 在他們激烈表示著自己的不贊同時,姜青禾卻始終很平靜地聽完,直到第四十六個牧民說完自己的不愿意后,這片空地才安靜下來。 姜青禾也很明白他們不贊同的點在哪里,現在收割絕大部分的苜蓿絕對是很冒險的舉動,尤其在新的牧草還沒有下種時,草籽又被絕斷時,今年下雪如何也不知曉,這樣做只會讓明年羊群吃不上草。 這對草原來說,對牧民來說都是毀滅性的舉措,他們當然無法接受,畢竟草原在他們的嘴里,可是叫額爾頓塔拉,寶貴的草原。 “讓草原生出不同的草,而不是讓一種草生出一片草原,”姜青禾看著尚未平復自己情緒的牧民,她說話聲音并不大,可大家卻不由自主安靜下來。 “單吃苜蓿的羊你們也知道長得不好,不然為什么要放到那么遠的草原去放。我們都明白,要是不管苜蓿,草原很難再有其他的草能生出來?!?/br> “并不是要拋棄這整一片黃花草原,而是讓它少長一點,讓更多的草長出來?!?/br> 姜青禾的臉上滿是認真,她的眼神照舊溫和,聲音也不急不緩,并沒有想要用聲嘶力竭來要大家聽從她。 “苜蓿地本來就不適合放牧,大家肯定比我要清楚,羊蹄子一踩一大片,吃的比踩的還多,而且吃多還容易脹肚死掉,救都沒法子救?!?/br> “上一年種的二十來畝地,不夠百頭羊吃一季的,要上膘的羊一天得吃五六斤草,一畝地的草頂天只有三百斤,吃完了再生就慢?!?/br> “而我們有多少頭羊,全部加在一起是六百七十八頭,光靠那二十畝的草和趕到更偏的地方放牧嗎,明明在這里有著一大片的草?!?/br> “要是這不全是黃花苜蓿,而是紫花苜蓿、羊茅、鴨茅、小白蒿呢,這些草對肥羊更好,是不是能更快上足膘?” 牧民沉默,姜青禾繼續說:“我也明白,只留幾畝苜蓿,把其他全都收了確實不好,那留一半?!?/br> “剩下的一半要打掉,種其他的草?!?/br> 她的語氣很堅定,“難不成為了怕明年生不出來草,還維持老樣子嗎?苜蓿一年一年生,其他草一畝長不出十斤來,每次吃點好草都趕到更偏更遠的地方去?!?/br> “要是怕今年有黑災(下雪太少),草原上的草又因為草籽落的不多,明年草原上無草的話,那我今年就可以讓你們擁有足夠的干草,明年真的有這一天的話,去西南運干草,把灣里的鮮草都給你們?!?/br> “但是這個草一定要種苜蓿地里?!?/br> “不止要種草,還要開渠?!?/br> 這個詞對牧民來說非常陌生,他們茫然而不解,“什么是渠?” “意思是引水來穿過草原,每年草長得好不好,全靠天,天要是下雪明年羊就有草,要是不下,那羊就餓死好些?!?/br> “中原里有句話叫人定勝天,意思是人可以戰勝很多,包括白災、黑災、旱災,雪下得多就逃到雪不多的地方去,有黑災和旱災那就挑水去灌溉,但是最好的,還是開渠,沒有水我們就靠自己引來水,就像我們用架子和糧食引來禽鳥一樣?!?/br> 這件事情她想了很久,關于草原的水利地形她也做過不少。 可以說萌生興修水利,在草原的中線上修一條水渠,或者是更多水渠的想法,是因為她在灣里那么幾年中里她被深深地影響了。 比如在干旱少雨的地方,不靠天,就靠著自己的雙手挖出一條路來。 積蓄雪水和雨水,又比如在春山頂引雪水灌溉樹苗,要種棉花沒有水田,那就引水開一條棉花渠出來,路不行就燒磚鋪路,哪怕是上外頭買土。 種樹沒有水就在旁邊挖一個大澇池儲水,到上黃水江開渠要水,實在儲不了水就選擇旱地鋪砂保墑。 春山灣的眾人骨子就從來沒有放棄貧瘠土地的想法,他們到了哪里,在哪里生了根,哪里就是故鄉,土不好就拉沙改土,沒有水就修渠引水,靠天吃飯,卻并不意味著只靠天。 而姜青禾自從這次去給興安渠要挖渠條子時,花了很大時間去畫了水利圖,后面又跟著去選挖渠口和一步步看著長長的水渠,那蜿蜒的渠道在紙上成型。 更讓她生了念頭,和有能力有底氣,說出那句可以在草原上挖渠引水,雖然這個過程以年為記。 畢竟引水來橫穿草原是件耗時巨大,需要費很多人力的事情,據姜青禾所知,她所踩過點的兩條大河,一條烏水江離草場最近,但從它這處挖,需要繞過一座山,或者是開山鑿石引水。 另一條她想起了后世的黃河,那滾滾而來的洶涌氣勢,寬度比黃水江要大兩倍不止,那體量哪怕引水橫穿上百公里也不怕水流干涸。 但這條河特別遠,遠到要快馬疾馳都要三個時辰的距離,走路要走上一天不止,估計有百來公里以上。 可是如果這條水渠能夠成型,那么這片一到夏季不雨時,水枯草蔫的草原,才會在一年春夏秋三季里都能水草豐美,才能有沃野千里。 而這一切,都要靠雙手去干,靠腳一步步走出來。 這次開頭激烈的反對聲,在姜青禾的話語里漸漸消失,他們也明白草原需要更多的草,至于挖渠的話,圖雅怎么說他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