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70節
“那吃了再想嘛,”徐禎告訴她,他往鍋里放湯圓邊說,“我煮的湯圓好吃?!?/br> “怎么好吃?”蔓蔓捧哏。 徐禎說:“不甜?!?/br> 蔓蔓逗趣,“不甜不要錢哇?!?/br> 聽著兩個人一來一往,姜青禾終于笑了,徐禎就跟蔓蔓擠擠眼睛。 吃了熱乎乎,咬一口流出黑芝麻的湯圓后,姜青禾回恢復了精氣神,她舀著湯圓說:“明天去一趟冬窩子吧?!?/br> 她最忠實的兩個擁護者振臂一呼,小的喊:“玩爬犁去嘍!我跟梅朵jiejie打溜溜滑玩?!?/br> 大的說:“是該走親戚,拜個晚年嘛?!?/br> 姜青禾想,不要怕,往前走,她的身后永遠有人。 第137章 走出一條路來 大雪后, 整片河灘谷地也陷入了冬眠,只有從都蘭那間地窩子時不時傳出幾道聲響。 娃們圍在火爐邊,跟都蘭學念方言,小梅朵打著哈欠, 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梅朵, 你的耳掛子在哪?聽了個啥?”都蘭喊她。 小梅朵有氣無力地抬起頭, 懶散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掛子在這,聽了啥?” 她耳朵動動,頓時精神起來,“我聽見外頭有響聲, 啥在叫?” 坐在一邊縫皮襖的烏丹阿媽喊了聲,“壞了, 不會是哪家的羊圈沒關好, 羊溜達出來了, 霍爾查你看看?!?/br> 這在雪地上踢踏踢踏的蹄子聲, 冬窩子里都聽見了, 霍爾查趕緊開門踩著臺階上去。 沒過一會兒他沖屋里喊,語氣興奮, “什么羊溜達, 是圖雅溜達到我們這來了?!?/br> 屋里沉默沒有人回應, 霍爾查還想跑下去再喊一句, 結果大家一窩蜂沖出來, 差點沒把他給擠倒在雪上。 “你們這些人,差點讓人嘴巴貼雪里, 就算雪是白的,也能算白食, 但我不吃雪啊,”霍爾查嘟嘟囔囔踩進雪地里。 大伙哪管得著他,全圍住坐在爬犁上的姜青禾一家了,連貓在地窩子里打盹的牧民也給驚醒了,門吱吱呀呀響個不停。 “圖雅,你坐這東西來的?那么長的雪道,坐這得凍壞了,”烏丹阿媽瞧著這低矮的爬犁,滿臉都是不贊同。 霍爾查從人群后蹦著問,“圖雅,這啥玩意?” 蔓蔓大聲告訴他,“爬犁,溜得可快了?!?/br> “爬、犁,”一群娃生澀地吐出這兩個詞,下意識看都蘭,都蘭拉拉她自己的羊皮帽,搖頭表示不知道。 “讓徐禎帶著他們玩會兒唄,”姜青禾從爬犁上跳下來,穿著厚皮底的靴子踩在雪上,環顧一圈到處白茫茫的山野。 她拉下點圍在臉上的圍巾,呼出一大團白氣,朝著只帶了羊皮帽,臉上露出兩團紅的烏丹阿媽說:“走走,進屋去,別把你們冷壞了?!?/br> “不不,我們不冷,”烏丹阿媽用蹩腳的方言回她,努力捋直自己的舌頭。 都蘭也湊上來說:“沒風就不冷,我們剛從里頭出來臉洼子才紅的?!?/br> 姜青禾輕輕嗯了聲,她還當自己剛才聽錯了,這下才發現,一群會說方言的用的全是我,而不是更近似更好發的額,也不是俺。 她有點好奇,拉著烏丹阿媽的手,轉身偏向都蘭,“不是教方言,咋都說我了?不學說俺先?!?/br> “先進去,進屋去再告訴你,”都蘭要好好說。 到了阿拉格巴日長老的屋子,等姜青禾呲了腳底沾的雪后進去坐下來,都蘭還沒開口,霍爾查急急地說:“跟你學的??!” “霍爾查,”都蘭瞪他,但是人家也沒說錯,她只好接下去說,“你說我嘛,我們學的時候就想著要學跟圖雅一樣的?!?/br> “誰叫我們跟圖雅是一家的呀,”吉雅笑嘻嘻地說。 其實用額還是我,這個在方言里的讀音還是近似的,又不是后世普通話那種字正腔圓的讀法。 但是姜青禾能聽出,他們努力地區分,用了更重的音去加強。 她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來的路上,姜青禾其實還有點沉悶。 但現在,她卻突然覺得像是孤身行走在厚重的雪地里,有一群人飛跑過來跟她同行。追上她只為了告訴她,她不是一個人,她是我們這個家的。 “你們別說了,”霍爾查打岔,“別把圖雅說到臉上流出跟那個淖爾(湖泊)化凍一樣,流出好多好多水?!?/br> 姜青禾嘩啦啦的感動之情啊,瞬間結冰,她往上翻了個白眼,“給你個阿魯哈(錘子)敲扁你的頭?!?/br> “哦,”霍爾查閉嘴,坐在地窩子的牧民們哈哈大笑。 大伙閑談時,吉雅問道:“咋這時候來這了?” 姜青禾沒說給他們拜年,在他們這的蒙古族里,根本沒有春節這個節日。 牧民們也不過年,他們以草木紀年,當看見黃花苜蓿從地里又開滿整個原野,那對于他們來說,又到了新的一年。 所以這的蒙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問年齡會說,已經過了十次牧草返青的年頭。 如果非要說有個新年的話,那對于牧民來說一定是在羊群產乳,白食豐盛的秋季。 所以姜青禾只說:“來看看你們啊,巴圖爾回來了沒?” “還沒,”薩仁阿媽有點愁容,“他托人說到了哈布爾(春天)再回來?!?/br> 姜青禾有點沒想到,她便說:“那等路好走些,我去問問?!?/br> 說定了這件事,寒暄完后,姜青禾才趁著孩子們在外面玩爬犁,屋里全是大人在場,說起了關于土地的事情。 她接過都蘭遞過的奶豆腐,捏在手里時說:“其實今天來,除了帶了半頭羊來大家吃一頓外,還有件事情要說?!?/br> 原本坐在木墩子上嘻嘻哈哈的大家,立馬不說話了,冬天時常犯困打盹的阿拉格巴日長老也精神了,擦了擦剛打哈欠時流出來的眼淚說:“圖雅你說?!?/br> “是關于嘎扎爾(土地)的,”姜青禾面對著這一雙雙茫然而清澈的眼睛,她沒有辦法準確翻譯本色糧和草束,該怎么向他們解釋。 “嘎扎爾,嗯?” “不是說等到了冰開始咔嚓咔嚓裂開后,樹木上頭沒有雪,就去挖很多地嗎?”芒來不解。 烏丹阿媽也說:“我已經想好了種什么,好多好多青稞,還有麥子,再種數不清的草,要讓它變成伊赫塔拉(大草原)?!?/br> “種冷蒿種羊吃了長膘的草,羊兒吃得飽,生出許多的毛,有很多很多青稞,我們就是巴爾虎,” 巴爾虎,姜青禾想了會兒,都蘭說是那意思是住在江邊平川富饒的人們。 牧民們總是很樂天,已經暢想有了地安穩的日子,他們把所有的地方都加上富饒喊了一遍。 比如說門前那不過兩米寬的溪流,在未來應該被稱為巴音高楞,那是富饒的河流,對面那樹林要叫巴彥毛都(富饒的樹林),那還未曾開墾出來的土地,要叫巴彥哈日(富饒的黑土地)。 最后感慨完說:“巴彥塔拉?!?/br> 他們未來富饒的草原。 姜青禾在他們的暢想里,默默啃完了烤的奶豆腐,冷掉的奶豆腐有點硌牙。 阿拉格巴日長老讓他們停下,平靜地說:“想的比開了黃花苜蓿的草原還要美?!?/br> “哪有靠種地富裕起來的?!?/br> 大伙頓時閉了嘴,老實坐下。 姜青禾不想打破他們的憧憬,用了更委婉的措辭,“要是有了地,地里出的糧食就要跟羊身上的毛一樣,到剪了秋毛之后那樣,得要交不少給衙門。就像一畝地出一石的青稞,要交兩斗的糧食給他們?!?/br> “那些地就像打在羊身上的耳記,打在你們身上,衙門就能認出來,這是誰家的地,他就要問誰家要地的錢,就跟一頭小羊羔收你十個錢,你有一百頭,他要過來收你一兩?!?/br> 姜青禾把本色糧和地丁這兩個詞換掉,換成牧民們能聽懂的語言,她摳著手指,在牧民們沉默的氛圍中接著往下。 “那草原里的草,每割下二十束,要分五束或十束給衙門,羊吃一半,衙門吃一半?!?/br> “不是一年,是每一年草場上的牧草返青,到了之前要轉去秋牧場的時候,他們就會趕著騾車,背著一個個口袋,到你們的地前面來找你們,討要今年的糧食?!?/br> “哪怕你地里的糧食像羊擠不出那么多奶來,他們也要收走你們手上為數不多的白食,作為你們上交的東西,不會管你餓不餓肚子?!?/br> 原諒她說得這么殘忍,事實確實就是如此,只要有了地,那田賦就是加在身上的大山。 牧民們又跟灣里人不同,灣里人一定要有地,有地種糧食才能養活自己和一家老小。 而牧民沒有地,他們可以帶著羊四季轉場在草原上,居無定所,衙門沒有辦法能找到他們。 姜青禾說完后看向大家,她很不愿意如此坦誠,她說:“我想不好?!?/br> 她沒有辦法替他們決定。 姜青禾說得很容易懂,至少在場大家全都聽明白了。 “那我們不要開地了,我們再去借別人的地?”烏丹阿媽第一個出主意,她完全沒有被這個消息壓倒,反而要安慰姜青禾,“沒有地就沒有地嘛,之前咋過就咋過?!?/br> “是啊,剛才我們說的那些啥富裕的話不作數了,從頭再來,放牧種草也很好嘛?!?/br> “其實我們還是更喜歡吃rou和羊奶,青稞有沒有都行?!?/br> 姜青禾知道大家這是在安慰她,并不是真心的想法,畢竟他們之前還那么真切地暢想過,種了地有吃不完的青稞和白面,到時候應當怎么吃。 阿拉格巴日長老拿起他的拐杖在地面敲了敲,他堅定地說:“要有地,不要別人那些地,我們以前被趕了多少次,每年一到青稞長好了,就把我們趕走?!?/br> “沒有地,我們是可以買來糧食,可是總不如在自己手上好。你們不要再想四季轉場了,因為轉場,我們部落已經五年沒有新的孩子了?!?/br> 長老的神情低落,他們部落將近五年沒有新生兒來了,因為這五年好幾個出生的孩子,全夭折在轉場上。 如果再跟之前一樣到處轉場,他們還將失去部落里的老人。 所以他寧愿背棄地母額圖根,不再帶著羊群在她的身上轉場放牧,而是圖求安穩的日子。 他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長老的話讓牧民們沉默,他們聽著外頭十來個孩子的歡笑聲,最后選擇了土地,哪怕背上沉重的賦稅。 “圖雅,我們想要安穩?!?/br> 他們看向姜青禾,而她則如釋重負,還能笑著說:“都蘭,你再給我烤串奶豆腐?!?/br> “我大概知道你們會選地,”她伸手取下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套,將指尖凍到麻木的手放在火爐上,她說,“所以我昨天想了一個晚上?!?/br> 姜青禾知道牧民們相信她,她就更不能坐以待斃,昨天難眠的夜里,她想了兩個路子。 一是徹底拋下地,只管種草,等那三四個月就能出欄的小公羊到手,羊轉手賣了拿錢換糧食。 當然這個沒有辦法能估糧食的價格和好壞,而且飯碗端在別人手上,隨時都有被砸的風險。 二是就要開荒地,哪怕交各種田稅,以及落戶后補足草場部分的草束,針對這個,姜青禾寫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