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34節
他先將厚重的棗木替換成杉木,但還是很費勁。他測量費不費勁的方式,是叫灶房燒菜大娘的八歲女兒來踩,只要她能踩得動,那這才算真正意義上的適合女人,毫不費勁的腳踏。 徐禎前后換了很多種木頭,全是結實又輕便,諸如外地來的柚木、白楓,但輕是輕的,結實度尚缺。松木可以,耐久性和強度都勝于前面兩種木頭,但得烤干,不然會變形。 最后他在嘗試了十來種木頭后,選擇了柳木中最好的水曲柳,輕便堅固,有彈性、面光滑,蹬起來感覺卸了一半力,省力許多。 但還是不成,他甚至還動了連接腳踏板的地方,懷疑是懸動間連接處太緊湊,導致生澀。他上了油,也只稍稍好點。 而這沒有太大的突破性,又耗時耗力的事情,鬧得工房里做工的幾個人三番幾次跟管事告狀,管事也勸他別瞎折騰了,好好裝機子,錢穩拿。 徐禎嘴上答應地好好的,白天也歇了,只有晚上大伙都睡著時,他才偷摸著跑到木工房里,遠離人最遠的地方做活。 在不知幾個夜里,他終于發現,是腳踏板的形狀有問題,這種織布機用的是適合男人大腳的長方形腳踏,甚至比他們的腳還要寬和大。 而女人的腳普遍要小上一大半,壓根借不到力。他先試著縮減腳踏板的長度和寬度,使其更接近女人的腳長。 這一改動,讓整個腳踏板輕輕一踩,織布機就緩緩運作起來,這讓徐禎精神大振。 當然這并不是結束,即使換了木頭,縮減了長度和厚度,仍然存在問題,照舊累腰累腿,只是縮短了累人的時間。 他那時累得坐在地上,深夜的風最猖狂,拍打著窗欞,試圖吹破糊的白麻紙,又從各種縫隙里鉆進來,讓點的微弱蠟燭搖搖擺擺。 徐禎當時想到了苗苗,又想起蔓蔓,他才撐著才地上爬起來,繼續枯燥的行為,刨木頭。 終于他發現了! 壓根不是將長腳踏改成短踏的問題,而是要改形狀阿!他一直被長方形踏板困擾,在上頭糾糾結結,最后決定完全替換它。 在此期間,他發現方形的腳踏很穩定,如果要織大布可以用它,長方形的并非毫無用武之地,用長絨棉或者是南方的棉,它可以織出精細的布匹。 當然最適合這里粗絨棉的,是圓形的踏板,那種橢圓更貼合人腳弧度的踏板,配上水曲柳,更換幾個連接的部位后。 徐禎知道成了,成功的那天他讓八歲瘦弱的小女娃過來,當著工房幾十號人的面,讓她去踩改良的踏板。 在大伙輕蔑的笑聲中,這個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跑的小娃,居然坐著,輕輕松松就踩動了踏板。 女娃說:“俺一點也不累,之前讓俺踩的那個,踩了腿疼?!?/br> 她說完,工房里靜悄悄的,他們尷尬又喪氣,有些倒是想說點啥,可撓了半天腦袋也不知道說啥。 沒人敢先站出來夸贊徐禎,畢竟他們很多人自己知道,在此期間說了多少冷嘲熱諷的話,更多的是默然,當初沒說好話,眼下也不好再湊上去拍馬。 只有管事拍手大笑,“俺就知道你能成,等著吧?!?/br> 等著什么,在徐禎的不解,眾人的茫然中,管事一路大笑離去,晌午帶了不少人過來,夸贊聲深深刺破在場很多人驕傲的心,再也拼不回來。 因為他們知道,那是鎮上最大織坊的東家、掌柜以及織工。 那東家和掌柜的倒是沒多大感覺,只有混在其中的女織工,她們震驚中又驚喜。 高度正好的座椅,背后有突出的木拱背抵住腰,腳放在小巧的腳踏聲,只要一往下,那已經裝好經緯線的織機就前后擺動。 完全不像是那種笨拙的腳踏,需要全身的力氣放在腳上,才能讓它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可這回,壓根沒有嘎吱的聲響,這機子就轉起來了! 這讓所有織工都忍不住打起精神來,一個瘦弱的女人嚷了起來,“這機子能不能給俺,俺掏二兩銀子都愿意,這賊好使阿?!?/br> 在一群人詫然的目光里,女人開始大吐苦水,“你們壓根不曉得,織布機腳蹬子有多難踩,俺長得又不莽,每次都是兩只腳一起去蹬,人累個半死,腰壞到連提桶水都痛得直不起身來,每日只能織個半丈?!?/br> 女人掩面,指縫里有水往外滲,她哽咽地說:“你們早說你們能改阿,俺遭了那老些罪?!?/br> 本來今年她都想辭工了,再干下去,她真的要癱了??墒菐啄昕棽蓟钣嬜鱿聛?,她已經沒法干太重的活計了。 可眼下,她又就像快熄滅的蠟燭,又重新熱烈地燃了起來。 所有男人都沉默,他們心里想什么沒人知道,只有女人知道,不合適她們的東西使用起來有多痛苦。 她們可能不會記得徐禎,那從那以后都會記得,她們不是擁有了一臺輕便的織布機,而是一份穩固的活計。 不用因為力氣小,無法踩動織布機而織不出一丈的布匹被辭退,又因為腰傷而找不到更好的活計。 她們能夠靠自己養家糊口阿,而非在灶臺間打轉。 這才是她們為何想痛哭,哪怕用高出幾倍的價格去采買這臺織布機都值得。 只有織坊東家和掌柜明白,這種省力的機子,能讓織工一日最多織一丈布,能提高到織三丈、五丈甚至更多。 如果每日能織出這么多丈的布匹,再加上明年衙門司農司加大棉花的種植,也許日后棉布在賀旗鎮能等同于羊毛的價格,能讓更多的人穿的上棉布衣裳。 如此想著,東家拍拍徐禎的肩膀,一副欣慰的神情,“后生可畏阿!好好做,到時候有啥需要的,就跟俺說啊?!?/br> 徐禎默默點頭,他壓根沒想那么多,他做出來之后想的是,啥時候回家做一架更省力的,放在木工房,苗苗要是想自己織一匹花色不同的,那就不用費勁了。 他時常敏銳,可有時候卻遲鈍得可以,連大伙的目光從之前的鄙夷,到現在變得退讓,退縮,甚至看他帶上了笑也沒察覺。 滿腦子都在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當管事跟他說:“你這次改的特別好,俺們工房商量了下,除了這織布機改動的十兩銀子外,給你賣出去的一成分成,半年一結?!?/br> 徐禎沒有那么驚喜,他知道工房的尿性,他問,“十兩銀子啥時候給?” 管事不好意思回他,“這個還有小一個月吧?!?/br> “那我支賬成不,我要從南北貨行那里買些東西,捎回家,”徐禎說的理直氣壯。 管事折服,但也帶他走了后門,這也就是徐禎怎么淘換到那些菌子的由來。 要是姜青禾知道,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講,而且管事也不說,讓她不能殺價,她真想擰他耳朵好好問問他。 當然不是的,她知道的話,指定大聲地告訴徐禎,你做了一件特別好的事情,好到她沒有適合的話語能來表達。 她會擁抱親吻他,然后燒一大桌的飯菜來慶祝這個時刻。 可姜青禾壓根不知道,她跟徐禎也許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為彼此,為大家奔忙。 姜青禾喊苗阿婆掌眼,幫她挑一挑各家送來的高粱桿、高粱葉、苞谷葉,有沒有發霉、破損、中間的芯是否被蟲蛀空。 還好來送的人家只有一兩戶,更多的人家還有曬干,或者還在前期的挑揀中。 這讓她能有空在忙完之后,帶著蔓蔓,她熟練地趕著馬騾子去往平西草場。 如今草原已經染上了斑駁秋意,枯黃的草夾雜著點舊綠,草架子停著一排來吃食的沙雞,駱駝去往更遠處的地方吃草。 駝隊的漢子在賣力地幫牧民們修路,如今已經快修到賀旗山脈處了,再晚些,就有一條嶄新的路通向冬窩子,通向牧民的居所。 大當家和騎馬先生在教娃怎么訓駱駝,見姜青禾來打了個招呼,他們早知道了油布大傘的事情。 粗略地打完招呼后,大當家的笑,“你快去吧,好些人等著你過來哩?!?/br> 姜青禾一頭霧水,打啥啞謎,她拴好馬騾子,囑咐蔓蔓把帶來的好吃的,跟其他哥哥jiejiemeimei一起分享。 才走進了蒙古包群落里。 大當家沒說錯,好些牧民確實等著她,在她的蒙古包氈子前。 “咋了?”姜青禾茫然地看向大家,她將詢問的視線移到烏丹阿媽的臉上。 她暗自想,難道她在鎮上漏了消息,羊客已經從沿江大道過來了?暫時沒聽著這方面的消息阿。 在她的沉思里,烏丹阿媽慈祥地笑,她拉過姜青禾說:“圖雅,進去吧,進去瞧瞧吧?!?/br> 吉雅適時也撩起厚厚的氈布,姜青禾再次望向一圈人,大伙催促她進去,她才懷著略為忐忑的心,微微彎身走進了蒙古包里。 這時,氈布落下,偌大的蒙古包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有穹頂漏下來的一團光,光線很好,她能看見,自己踩在了一條很厚的花氈地毯上。 她怔住,她來這里這么久,還沒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富有民族氣息、顏色豐富的布料。 紫、紅、綠、粉、白都有,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無比艷麗的地毯。 姜青禾猛地抬頭,環視著蒙古包,她發現墻上有好幾張掛毯,床邊推著一沓的皮子,雪白的皮毛像是閃著光,還有一堆如小山包的東西。 她明白,那是來自牧民的感謝。 更確切地說,那是滿滿一蒙古包來自牧民的愛。 第108章 外來的希望 原本這個蒙古包里, 除了必備的火撐子、床鋪以及酥油桶、奶桶、柜子等之外,其他地方很空曠。 不像牧民們在四周的哈那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皮子,裝滿炒米、奶皮子、奶塊的皮口袋等, 顯得滿滿當當。 可如今, 她只覺得到處都都是東西, 哈那上靠著好幾塊木板,上面是釘好的皮子,釘的不緊繃,皮毛舒展,而且沒有很順滑, 沒有任何粘連,白得耀眼。 這樣的皮子哪怕不懂行的來看, 一眼能看出, 是相當好的皮子。要是將它做成一件長襖子, 或是皮靴子。哪怕在三九四九, 凍破碴口的天里, 也壓根察覺不到冷意,熱氣都聚攏在衣裳里, 而不是冷得下一刻要撅過去了。 而這樣好的皮子, 姜青禾除了給毛姨的外, 她自己還有六大張, 能做幾件新的羊皮襖子, 更別提還有那一大摞的皮子,她暫時沒法一眼數清。 姜青禾開始推翻自己之前的想法, 疲累時的念頭不做數的,什么收到皮子后也不會再歡呼高興, 呸。 她確實不想歡呼,她只想跑出去在草原上大嚎一聲,她有了好多好多皮子阿! 擁有一張皮子可能會漠然,但面對幾十張皮子,她滿腦子都是,可以再做幾雙皮靴,加羊毛內里、牛皮底的,穿起來舒服,大冬天也不會因為過冷,讓整只腳麻木。 再做幾頂皮帽,厚實順滑的羊毛可以護住耳朵,可以跟上一年做兔毛帽混帶。 她還想裁兩張皮子,做幾只皮筒,手可以揣在里頭的,而且她沒有皮手套,家里只有幾雙漏風的毛手套。 姜青禾靜靜站了好一會兒,她沒有上手翻看,滿心的情緒她還沒有辦法消化。 直到吉雅從毛氈布后面將腦袋探進來,實在是蒙古包里太安靜了些,連腳踏在地板上的咯噔聲都聽不見。 “圖雅,你看完了嗎?”吉雅小聲地問。 姜青禾這才動了動,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轉過頭擠出笑容道:“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從哪看起,好些東西我不認識?!?/br> “吉雅,你跟我說說吧,這些叫什么,不然啥也不知道,就這樣傻傻地拿走了,總覺得辜負了你們的好意?!?/br> “別說那種話,”吉雅覺得這話好生分,但她對介紹這些零散的物件很感興趣,畢竟她長這么大,只有一張花氈,她的額吉還不讓她鋪。 吉雅蹲在地上瞅那兩張花氈,“這是哈薩克人的手藝,她們那片草原上有很多的草,都能染色,只可惜額們這里沒有?!?/br> “她們手很巧的,那種你們叫芨芨草的,哈薩克人會把它們采來,煮好染色,編成圍席,用來擋風的,她們管那叫瓊木琪?!?/br> “她們除了會做花氈以外,還有這個,”吉雅指指掛在哈那上,懸掛下來的彩編掛毯 ,“這種毯子她們也會做,你這個不是哈薩克人做的,是藏族編的,他們那管小的毯子叫卡墊,那是放床上的?!?/br> 姜青禾很難不為她們的手藝所折服,即使毯子上的顏色,大部分都不算鮮艷,可組合搭配起來,就有種濃烈的美感。 無論是掛在墻上的毯子,還是鋪設在地上的,又或者是吉雅扒拉出來的,幾張方正的坐墊,充滿無法被忽視的美。 吉雅從堆的高高的東西里,一樣樣拿出來說給姜青禾聽,這些都是全部人拿出一塊或者是幾塊磚茶湊出來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