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28節
“閨女啊,”大使揉了揉眉心,皮板給的價太多,等皮客一進到這,好皮子的價格瘋漲,他就更拿不出價來收了。 口子沒法開。 在他想開口拒絕前,姜青禾先退了一步,她臉上掛著笑容,“知道這筆錢叔你為難,我覺得三塊磚茶也成?!?/br> 大使抬起頭,他遲疑,總覺得這里頭有貓膩。 果不其然,下一刻姜青禾說:“錢不成的話,一張皮子三塊磚茶,另要兩斤的黑鹽?!?/br> 黑鹽她買不到太多,但是價格有多便宜呢,大概就是二十個錢能買一斤,在鹽價上來說,真的是很便宜了。 這種黑色大塊苦澀的鹽,人吃的不算多,更多作為一種藥用鹽。而對于牲畜,舔食一小塊,就能保證充足的鹽分。 在冬天土地結冰,鹽堿土上凍后,牲畜保膘需要鹽分。 大使有點懵,他說:“皮作局不賣鹽?!?/br> 姜青禾立馬接話,她指著旁邊牲畜行的方向說:“那里黑鹽很多?!?/br> 可能底下人不曉得,但姜青禾知道皮作局的大使和牲畜行的大使是親戚。 她想,真得謝過姚叔。 大使輕輕拍了拍桌板,他笑著說:“行,真是不服老不行,被你繞進去了?!?/br> 他答應了,“你在這等等,俺去給你問問?!?/br> 過了許久后他回來說:“黑鹽兩斤的話太多了,他們那邊得上喀斯那運,說是一斤黑鹽,再勻你一斗豆餅?!?/br> 今年西南的豆渣餅便宜得很,一斗也才三十個錢。 豆餅對于牲畜來說也是好東西,羊把式說過,豆餅加餐喂,冬天沒瘦羊。 姜青禾欣然同意,明天拉著皮板過來換。 她走在人來人來的街道上,遠處有寒風吹過,她聽見有人說:“今年冬別又是個瘟天?!?/br> 可她想,今年的冬天不會太難挨。 第102章 沙棗糕 換皮子對于牧民來說, 算是一年要到收尾時的大事了。 要拉皮子去皮作局的前一天,牧民們還在逐張查看,邊角是否平整、有沒有劃痕、褶皺等等,跟上一年剝下皮子, 隨意曬在地上, 再掛起時全然不同。 他們努力檢查得精細, 連有個小小的窟窿都先擱在一旁,所以皮作局的小吏手摸皮子,透光、拉扯,都找不出太多可以壓價的問題。 “你們今年這皮子鞣得好,”小吏甩甩軟彈的皮子, 壓在另一摞上,利索地在邊角壓上一個紅章。 壓紅的是好皮子, 包括做靴子用的秋皮和綿羊冬皮、羔皮。 小吏已經數不清壓了幾次紅章, 連紅印泥都平下去了, 倒是一直候在這邊的琪琪格, 她默默用蒙語數著, 加上剛才新壓的,是五十六張皮子。 哪怕他們出過最多好皮子時, 也只有十二三張, 再多的也沒了。 最后一百二十三張皮子全部分揀好, 好皮子有九十二張。其中山羊板皮是七十六張, 帶毛的皮子上等皮為十六張。 其余的幾十張, 或多或少都有缺陷,鞣制得不夠干凈、毛邊太薄卷翹又或是曬的時候朝光, 隱約有焦板的痕跡。 可如此也叫巴圖爾和跟來的胡舒其幾人大喜,他們忙問琪琪格, “這得有多少的磚茶和鹽阿?” 琪琪格很懵,她還算不來這么一筆龐大的數額,她心里打鼓,下意識將視線移到姜青禾那。 索性姜青禾的算數能力還可以,她拿著一張紙問賬房,“是四百零二塊磚茶,七十六斤黑鹽和七十六斗豆餅,外加八兩銀子嗎?!?/br> 她用的不是詢問的語氣,還不太能聽懂的牧民直愣愣的,倒是巴圖爾嘶了一聲,從一數到四百零二,他還完全數不明白嘞。 賬房還在撥算盤,大使走過去瞧,又過了小會兒,賬房說:“剛才那數再報一遍?!?/br> 姜青禾又給報了一遍,屋里所有人屏氣凝神,包括正在收揀皮子的小吏。 “按她說的來,”賬房點點頭,半點沒錯。 原先屏氣凝神,沒有半點動靜的屋里,頓時爆發出一陣強烈的歡呼聲。 直到所有的東西點清后,巴圖爾和其他幾個牧民依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宛如踩在松軟的草地上,難以大步往前走。 試問誰對這滿滿兩車,磊得整整齊齊,宛如城墻那般厚實的磚茶不激動。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磚茶,更別提鹽了,那滿滿一整袋的黑鹽,撲面而來的咸苦味,明明那么難聞,幾個漢子卻聞了又聞。 還有好幾麻袋的豆渣餅,反正牧民是沒有吃過的。 路上巴圖爾隨便哼著調子,他唱著半毛錢也打不著的武士思鄉歌。 “永遠永遠的居住啊,多么美好的地方。 車里湖水在蕩漾,武士牽馬飲湖旁, …… 我軍回師登路程,鞍馬勞頓鞭兒重, 歸心似箭路更長啊,何時才能回故鄉!” 其他幾個牧民也跟著急急地哼唱,他們唱的是武士情嗎,他們唱的是想要急迫回到草場的心情。 過戈壁灘時害怕馬兒受顛簸,磚茶會從車上掉落,哪怕捆綁得極其好,五花大綁外加褐布罩著。 爬坡時害怕不穩,下來推著車子走過一段很長的山坡,路過河流不敢多耽擱,本來那應該是要停下來,叫馬兒飲飽水的,只是他們太著急了。 終于趕在日落時分,繞過駐扎的駝隊,抵達蒙古包。 那里站滿了等候他們歸來的牧民。 巴圖爾下來時手腳是軟的,挨著馬才不至于跪在地上,他揮舞著雙手大喊:“瑪希吉日嘎拉?!?/br> 他的意思是他現在十分幸福。 他又連喊,“巴亞吉胡、巴亞麗格、巴彥德勒黑?!?/br> 那蒙語是發財、富裕、富滿大地。 牧民發財到富裕,最后草場富滿大地 最后巴圖爾眼里被落日的余暉閃到,他眼前有水霧,他喃喃地說:“麥麗絲帶來了巴彥那木日?!?/br> 他想,麥麗絲帶來了一個富饒的秋天。 請原諒他拋棄了圖雅這個稱呼,用起了正式且莊重的稱呼,唯有此才能略為表達他的敬佩。 眾人尚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激動,但當罩住磚茶的褐布被揭開,露出那高大而黑壓壓的磚茶時。 原本寂靜的草原,猛然有了高昂的歡呼,驚得埋伏在草地上的鼠兔從洞里探出頭,警惕地四處探查,也有露在草架子上停歇啃食草籽的候鳥,連忙撲騰著翅膀往山林里飛奔。 動物們警惕地探覺到,這里有不尋常的動靜,大地震動,空氣呼嘯著刺耳的聲音,它們慌忙逃竄。 而牧民們在喊,“麥麗絲!麥麗絲!巴彥德勒黑(富滿大地)!” 姜青禾被牧民阿媽深深地擁抱,她差點窒息??墒乔浦齻兡樕蠚g快的笑容,滑落的淚水,她轉過視線,眺望遠方的落日,在她眼里,那是草場冉冉升起的光。 牧民們沉浸豐收的喜悅里,就像他們所言,這是個富饒的秋天。 他們有了數不完的磚茶,姜青禾放手讓琪琪格記賬,也有由琪琪格報賬,所以他們每家每戶最少也有十塊磚茶,而最多的有三四十塊。 如何不算富有呢,這些磚茶能讓他們在蒙藏邊集里,換到來自保安族產的腰刀、鏟子、斧頭、鐮刀、剪刀,尤其是他們打的腰刀,刀口鋒利、經久耐用,無論是割羊皮牛皮又或是割rou都極其好使。 牧民們渴望有一把保安腰刀。 甚至一塊磚茶可以換到十口東鄉人做的碗,他們有專門做碗的碗匠,甚至有整個碗匠村莊叫伊哈赤,他們能燒出結實耐用的土瓷碗。 三塊磚茶能換到藏民的氆氌,白色的羊毛大布,裁了做衣裳或是做鞋、做帽子都暖和得很。 他們懷揣著磚茶,像是揣著一個美夢。而今天對牛羊群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場盛宴。 它們平常舔食著鹽堿土里微不可查的鹽分,來滿足所需,沒有哪些營養正常的動物會去食土。 可在今天的草料里,有新鮮的羊茅混雜一小碗苞谷面、一塊豆渣餅,大小不一的鹽粒,讓羊群sao動起來,互相擠動,大尾羊的屁股時常把其他羊給擠出一邊去。 可也不妨礙它們使勁伸著脖子,擠進食槽里舔食,連石壁上那沾的一點點鹽粒,都被舌頭卷起來吃進肚里,發出長長的一聲咩。 哪怕是最挑剔的綿羊,只愛吃嫩葉的,都無法拒絕這頓大餐,沒有吃食后還嘶鳴不已。 讓牧民又笑又不忍心,在今天讓它們稍稍放開肚皮,徹底吃得盡興。 而當夜幕降臨時,草原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牧民阿媽除了煮手抓羊rou,配上新鮮熬制的韭菜花醬。 還請畢力格圖大叔,這個曾經在蒙古城鎮里當過大廚的人,烤一只正宗的蒙古烤全羊。 這是今天早起就準備的,他挑了一只差不多二十斤的羔羊,用上平常壓根不用的香料,蔥、姜、蒜、茴香、花椒以及青鹽,在羊身上一一抹平腌制到晚上。 烤全羊不是在篝火堆上烤,而是專門用土造個半人多高的地爐子,敞口圓洞,將羊腹塞滿調料吊在兩頭,上面蓋一口大鐵鍋,用泥巴封住鍋子。 往底下塞專門的梭梭木,特有的香氣會熏蒸著烤羊,讓它從皮到里產生奇異的香味。 小梅朵拉著蔓蔓守在地爐子旁,邊上的孩子也無心玩游戲,他們被烤爐里的香氣吸引得無法專心。 當畢力格圖大叔撬開黃泥,試圖取出懸吊的烤全羊時,他一抬頭,剛才正喝馬奶酒的駝隊以及牧民全圍了過來,實在是太香了。 一出爐更是香的人直流口水,可惜烤全羊太小了,沒辦法滿足那么多人吃飽喝足,每個人只分到了幾塊厚片。 姜青禾跟蔓蔓吃到了最肥厚豐美的部位,這種烤得不老,里頭又熟透腌透的烤全羊,濃油醬赤,皮rou焦香的口感,讓人無法忘懷。 要是有張烤得半酥的小餅,抹點面醬,加點小蔥絲,再配幾片烤羊rou,那才叫日子過得舒坦。 此時大當家說:“托了您的福,俺們也吃上了這地道的烤全羊?!?/br> 蔓蔓仰頭啃著羊骨頭rou,她點點頭,很大聲地回,“我娘厲害著呢!” 逗得大當家笑,“你個小娃,懂啥厲害不厲害的?!?/br> “我曉得啊,厲害就是,”蔓蔓啃食羊rou的動作慢了下來,她嗦著自己油汪的手,湊過去說,“能叫大家都開心呀!” 這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事情了。 大當家愣住,騎馬先生則笑,“這確實厲害得很?!?/br> 帶來大家想要的東西,讓富裕留在這片土地上,也間接帶來了歡笑。 這比一般的錢財,皮客買完了全部的皮子,羊客帶走了全部的羊,都叫人高興,這何嘗不厲害呢。 牧民們每個人熱情地邀姜青禾喝酒,喝最純的馬奶酒,喝的她完全喝不下,醉氣上涌為止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