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05節
她心里有事,夜里也睡不安穩,硬熬到天亮,將蔓蔓送到周家,她和徐禎去鎮上。 結果各條道都走了,又挨家問詢,有的人指了緊閉著大門的店鋪,有的說在車馬店邊上的小巷里有一個,到那又鎖了門,一問旁邊人家,兩三個月沒回來了。 折騰得渾身衣服都被汗打濕得透透了,終究一無所獲地回來。 結果夜里躺在床上時,姜青禾突然坐起身來,她推推徐禎,趴在他耳邊說:“明天去找大使問問?!?/br> 她把所有認識的人全都想了一遍,發現在這上面,能靠得上的除了之前的駝隊,可能也就是大使了,畢竟歇家也管皮貨生意。 “好,快睡吧,”徐禎拍拍她的背。 第二日,兩人一早出現在皮作局門口,家里暫時還沒啥好給的,從鎮上鋪子里買了些糕點和一壇酒上門。 自從上年秋末別后,這倒是姜青禾頭回來找大使,大使這小半年來過得很順,面色瞧著很好。 “稀客阿,小禾跟徐禎是吧,俺還沒老糊涂嘞,咋帶了東西來,俺可不能要,”大使前頭高高興興,眼見桌上擺了一堆東西,他下意識沉了臉。 姜青禾笑笑,把東西推過去,“好久沒來瞧您,一來就是上門托您辦事,不帶點東西咋好意思說?!?/br> “你這外道了不是,有事就說唄,只要不是啥頂天的事,叔能給你張羅得都給你張羅開,”大使又把東西推回去,神情認真。 他說:“去年可多虧了你,雖說有些皮子瞧著不咋樣,做成光板皮子后,又絮了羊毛和棉,邊外那些將士冬春這兩季好過太多了?!?/br> “那我可沒做啥,都是大使,不,叔你有魄力,不然哪有我啥事?!?/br> 兩人相互吹噓了一番后,談回到正事上來,大使聽姜青禾說要找個歇家,他沉思了會兒才開口,“這群歇家除了幾個找衙門辦事的外,其余都在關口那道上,或是蒙藏邊扎窩呢。昨天倒是在戶房碰見了,他指定還沒出城,俺帶你去見見,就是他這人不咋好說話?!?/br> “不礙事不礙事,”姜青禾連忙站起身,拉過徐禎往外走,至于那些東西自然而然被遺落在桌上。 大使帶兩人去找的那個歇家,真的住在犄角旮旯里頭,遠遠偏離了姜青禾以為他們住寬宅大院里的想象。 “姚三,姚三你在家不?在家吱個聲,”大使砰砰敲門。 姜青禾就見那扇破舊的木門掉出許多碎屑來,徐禎望天,這木門已經到了不能修的地步了。 木門吱吱呀呀地響了會兒,里面才有人出來開門,是個束發的清瘦中年人,唇邊一圈胡子,下巴也長了一撮,瞧著很像個道士。 結果一開口,嗓子粗得像在沙礫里磨出來的似的,“咋的?當俺聾了,要使出栓牛的勁來敲門?!?/br> 大使懶得搭理他,“跟你談門買賣?!?/br> “呦,真稀罕,大使都找俺談買賣了,俺不是可得好好抬抬價,”姚三擠眉弄眼,可卻放開了門讓幾人進去。 比起破爛的木門,屋里倒還算勉強能落座,姚三聽了大使的話看向姜青禾,他用手點點她,又指指自己,“請俺來賣羊毛,還是九十八斤七兩的,這點斤數你糊弄個鬼呢?!?/br> 姚三瞇著眼嘖了聲,要不是大使在,他都想抄起板凳把人給轟出門了,啥玩意。 “我聽大使說恁做歇家厲害得很,啥訴訟寫狀、生意買賣、賦稅上納都無一不通,想借著這筆羊毛生意找恁來取取經,”姜青禾不敢扯謊,說了實話。 姚三瞥了眼大使,又盯著姜青禾打量了會兒,才哼了聲,“可沒他說的厲害,俺又不是真道士,更別提是寺廟里的神佛了,找俺取啥經,沒這個說頭?!?/br> “姚老三,你聽人家說完,”大使拍了下桌子,橫眉怒瞪他。 姚三哦了聲,倒是真沒開口了,念在他跟大使二三十年的交情上,給他這個面子。 姜青禾假裝沒見這一幕似的,又接著往下說:“我剛接下做蒙族牧民的歇家,收了他們的春羊毛販賣,我才剛做,路子找不對,才想著托了大使,找恁來問問,不白問,多少錢恁開口說?!?/br> 大使倒是沒咋驚訝,反倒是姚三收了那讓人不舒服的神情,端坐起來,正眼細細看了她一眼,他問,“哪的牧民?” “平西草原那,土默特小部落的?!?/br> 姚三聽了名字后笑了聲,“你還挺能耐的?!?/br> “可不是能耐,別瞧她歲數輕,上年可是把俺都給說動,買了牧民大半的皮子,”大使給姜青禾說好話。 姚三指著姜青禾,側過身去問大使,“上回你說的就是她阿?” 大使點頭,姚三看姜青禾順眼了不少,說實話在這地界混的歇家,哪個不煩那些外來皮客商,歇家上上下下跑了多少個地方,給他們找了好皮子,一句看不上,上下嘴皮子一碰,硬是一個錢都不給。 后來曉得皮客灰溜溜走了后,姚三可是痛飲了一壺。 眼下哪怕熱得人心煩,也算有了點耐心聽她說說。 “收了羊毛后,本來是想織了紅褐布,勾了紅花,染了紅布頭賣給麻衣鋪的,” 姜青禾沒說完,姚三皺眉打斷,“西街邊上那一家麻衣鋪?” 她點頭,姚三撇了撇嘴,“算你運道好,東西也敢賣給他家,不怕白拿了你的東西,還倒打一耙就算好的了?!?/br> “鎮上鋪子跟城門口小市大市趕集的可不同,那些大鋪子,里頭水深著哩,”大使也附和道,“尤其他們那些個南來北往瞧過的,最不愛跟村里人打交道,有些就坑他們不懂,啥都抬價?!?/br> 姜青禾呆呆坐住,撫著額頭,灣里人和牧民接觸多了,她有時候會錯認為這里的人都那么樸實,鎮里套路也不淺啊。 “哦,你那九十八斤七兩的羊毛想賣多少?”姚三無語,他真的嫌棄這個斤數,誰來找他買賣不是兩百斤往上的。 “就是想借此尋摸個長久生意,我們灣里還有染坊,只是還沒啥生意,又種了棉花,再過三個月能收了,想著能叫牧民和灣里人也賺些錢,”姜青禾連忙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通。 姚三將腦袋在桌子邊磕了磕,他長長嘆了口氣,“你到底是給牧民做歇家,還是給你們灣也做歇家,你自個兒都摸不清楚的東西,上趕著來問俺…” “我想得很清楚啊,我是牧民的歇家,可我也住在灣里,大伙照拂我,我想著能有法子的話,能叫兩邊日子都過得好些?!?/br> 姜青禾知道姚三不會信的,但這確確實實就是她的想法,“恁要是到我們灣里和草場去一趟,就知道我說得不是假話,大伙窮是窮了點,可心都是好的?!?/br> 她當然想要姚三能去一趟春山灣,給出點意見來,畢竟按大使來時說的,他在歇家中也是頗有名氣的。 “你說去就去,俺不去”,姚三翻了個白眼,雙手抱胸,特別想趕人。 大使卻忙道:“到草場和你們灣里,俺去啊,俺都好久沒去村里走一趟了,坐車還是坐啥?姚老三,你起來收拾東西,趕緊跟俺走?!?/br> “你要去自個兒去,別拽俺,”姚三氣急敗壞,卻也沒使多少勁,就被大使拉起來出門了。 他關上那扇破門,徐禎到此時終于忍不住說了句,“叔,你要換扇門不?” “換個屁,你懂啥叫見了這門,柳兒匠都懶得瞧一眼不,”姚三哼哼。 徐禎哦了聲,柳兒匠就是小偷的意思。 哄了姚三出門,一路上他都沒吭聲,他壓根不信這窮地方,能出啥好人,別到時候一等外人進了村,都抄起家伙要打他們出去。 這種排外的村子,姚三見得多了。 大使倒樂呵呵的,時不時指著遠處河岸邊的稻子說:“這長得可真不錯?!?/br> 又或者贊揚,“哎呀,你們這清水河的河水清得哩,不像烏水,黃得很?!?/br> 大使許多年沒出過鎮上,自然也不往村里走動,此時所有的自然之象,在他眼里都泛著勃勃的生機。 不像姚三見多了荒野綠原,各處山下景致,早就膩味了。 等羊皮筏子??吭诖荷綖车陌哆?,踏上了這黃土地,他的眉頭也是緊皺的,目光左右晃動,生怕躥出了個生人,拿起鋤頭要掄人。 姜青禾不懂他為什么這么警惕,本來準備往染坊去的,迎面蹦上扛著鋤頭下地回來的花婆子。 花婆子見了她急走幾步上前,沒成想姚三想躲她腳步往后移,差點踩空,幸虧徐禎拉了他一把。 “禾阿,晌午來婆家吃飯唄,這不正好六月六,俺今兒個早起去買了半斤rou,包餃子吃哩,這是你親戚啊,親戚就是俺們灣里人,要是不嫌棄,都來俺這吃啊,”花婆子熱情得很,要上手拉大使和姚三也一起過去。 大使倒是笑呵呵的,姚三避之不及,趕緊從岸邊跳下來,三兩步就躥到前邊去了。 姜青禾正婉拒花婆子,“婆,你留著自己吃吧”,結果就見姚三跑到前頭去了,她忙喊,“姚叔,姚叔,不是那!” 結果姚三壓根沒聽他,自顧自走在最前面,害得姜青禾跟大使幾個一路好追,最終來到了灣里人最多的地方。 大伙正在那宰羊呢,剛宰完沒多久,血還直往盆里流,十來個漢子穿著粗布短打,圍在羊邊上等著剝皮,手里還拿著刀,好些婦人蹲在河邊清洗羊雜碎。 有幾個漢子聽見動靜,頭抬起來,手握著刀,可把姚三給唬了一大跳,忙后退幾步。 他想,娘的嘞,今天不會交代在這吧。 這時姜青禾喘著氣過來,“叔,你走那么快做啥去?” “青禾,今兒個一早上去你家叫你,你咋不在家嘞,晚上土長宰了羊俺就不叫了,晌午來俺家吃,俺給你煎塊rou餅阿,”三蓮嬸手里還抓著羊腸,站起來急急切切地說。 大虎姑不樂意了,“來俺這吃臊子面,新面搟得可地道了,這兩位是你家親戚阿,也來唄,瞧著可真面善阿?!?/br> 其他幾個漢子也放了刀,洗了把手過來招呼徐禎和大使,又強拉著姚三,“不管哪家的客,來了都是客,走,一起去喝一杯,今年新釀的黃米酒,滋味老好了?!?/br> 大使到哪都適應得慣,三兩下跟他們打成了一片,還擼起袖子一起上手剝羊皮。 姚三蹲在那不吱聲,啥喝酒,真喝醉了遲早把人給綁了。 姜青禾找他搭話,他就默默翻下眼皮子,壓根不說話。 她也沒法子,自己幫著一起去洗羊雜碎。 姚三不想在這里多待,他渾身都不自在,走到徐禎邊上讓他去找姜青禾,他要先去草場。 大使還意猶未盡,可想著還早,先去草場也可以,姜青禾又去管虎妮借了馬騾子,載著幾人前往平西草原。 盛夏的草原,草叢茂密,大使忍不住揪了把草葉,姚三懶洋洋躺在大轱轆車上,看著天上的云卷起又飄散。 離著蒙古包越近,就能見到散落一地的木料,穿著蒙古袍的牧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有的阿媽手里拿著馬鬃在搓繩,有的在哐當哐當鋸木料。 在姜青禾的印象里,他們基本不會木匠活計 ,不然當初徐禎到草場給他們修木桶時那么受歡迎了。 她下了車大聲打招呼,“烏丹阿媽,巴圖爾,你們在做什么?” “圖雅,你回來了啊,”烏丹阿媽將搓好的鬃繩握在手上,從地上爬起來。 她也沒避諱,指指地上的這些木料說:“給你做頂蒙古包啊,以后你總要往這里跑,總不能都睡在都蘭那里?!?/br> 哈日查蓋還在鋸木料,他笑嘻嘻接道:“有了蒙古包,你在草原上也有家了?!?/br> “圖雅,你可得謝謝額,瞅瞅額這背上衣裳都濕透了,”吉雅從旁邊的蒙古包冒出來,她扯了扯衣裳給姜青禾看。 姜青禾有點發懵,她仰頭看天上的日頭,烈日當空,曬得她快要中暑了,才模模糊糊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以至于呆呆站在那。 什么蒙古包,什么家,她的耳畔像是有千萬聲蜜蜂嗡鳴。 她舔著干澀的嘴唇,終于找回了點自己的聲音,“這太麻煩了,在哪睡不是睡?!?/br> “圖雅,你傻了不,當然是自家睡才舒服,”吉雅笑她。 反觀姚三蹲下身拿起兩塊木料,都是柳木,又瞥見了后面蒙古包里不斷冒出的煙氣,那是在熏蒸木料。 大熱天的,熏木料給個歇家做蒙古包,挺荒唐的。 姚三又憤憤不平,爹的,他做歇家那老些年,往返草場部落,也沒有人愿意給他做個蒙古包啊。 他當歇家幾十年,蒙藏兩邊不知道跑了幾百上千趟,其他人可能不懂,他還能不懂做蒙古包的繁瑣嗎。 問就是他上手做過,賣過蒙古包。 拋開外頭的毛氈不說,光是里頭的骨架,分別是哈那、陶腦、烏尼、哈拉嘎。 光是制作陶腦,要拆分的極細,主梁、輻梁、小木圈、半梁、插栓、大木圈等等,不能錯漏,不然陶腦則組裝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