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90節
可豬娃子不成啊,那是rou!是葷腥,是有些人家三四個月才狠下心割一點,打打牙祭的rou阿。 所以等姜青禾到的時候,她壓根擠都擠不進去,只能聽見鬧哄哄的說話聲。轉頭瞧去能看見那一張張麥子顏色的臉上,高揚的眉毛,咧開的嘴。 她聽見有夫妻私底下交談,“買頭豬娃吧,養肥了也有好些rou。年年羊不舍得殺,一頭到頭葷腥也沒叫娃和爹娘沾幾口,買頭養著,今年也吃上幾口rou?!?/br> “買吧,要不是前頭編繩賺了點,俺這會兒指定還狠不心買呢,”婦人松口道。 另一個婦人聽著了,忙轉過身來說:“可不是,要是沒編繩那些錢,俺這些年都指望不上養頭豬娃?!?/br> 姜青禾聽了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也不覺得豬味難聞了。她想,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啊,哪怕不多,卻叫人對生活充滿了盼頭。 哪怕錢只夠勻出一點買一頭豬崽,可這一頭豬崽,卻承載了大伙滿心滿眼的期盼。 一時鬧到日頭都漸漸高起,土長才踩在幾張拼湊起來的長凳上,她站上去后覺得,是得有個站臺,這玩意咋還帶晃得哩。 她喊:“瞅見豬娃了沒?” “瞅見了??!”底下眾人恨不得使出百倍的氣力來喊,震耳欲聾,回音都久久不能停息。 “前頭說俺買了百頭豬娃來,沒說錯,”土長緩了口氣,又加重音量為自己洗清,“俺沒瘋!也沒有撞邪!少一天天給俺在那胡咧咧?!?/br> “俺為啥要花錢買這老些豬娃子嘞,”土長嘆口氣,她這回是將自己老底也給搭進去了。 望著底下一張張臉龐,她不后悔,有些話她想說很久了。 大伙也明白,克制著不開口,婦人拉住小娃,叫他們莫要說話。 一時間除了風吹過大槐樹時的沙沙聲,沒人開口。 土長也沒有扯著大嗓門,“俺爹走了有十來年了,俺也當土長有十三四年了。這么些年,俺想著叫灣里人日子好過點?!?/br> “俺年年凈琢磨這事去了,想當年稻子剛傳到這沒幾年,俺就厚著臉去鎮上衙門討要。稻子不出的頭兩年,俺真是日日夜夜沒睡好,可它之后就很快往上躥,越長越出挑?!?/br> “種了稻子,俺又想著山洼子里沒活計,去鎮上扯皮,分了官田采紅花的活計、撕筋、種樹苗子、搓麻,可也賺不了幾個錢,苦了大家?!?/br> 土長面色平靜,說話也沒有那么多起伏,可她內心像江水層層疊疊翻涌。那么多年走過來,她一直想灣里好,可灣里也始終沒有起色。 這些年照舊花衣裳舍不得買一件,rou舍不得割一斤,明明養了羊,直到快養趴下了,才含著淚殺了羊。甚至有的人家天天頓頓吃黑饃,一天醬菜腌菜,農忙還這樣過活。 “俺爹還在時,一直囑咐俺,叫俺上心,叫俺務必要讓大伙能穿得暖,能有rou吃,”土長又長嘆口氣,努力了十來年,今年才摸到點邊。 “娃,你甭說那些,”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拄著拐顫巍巍開口,“這些年的六月六,哪年你不是自己拉了兩頭羊宰了,又貼面貼料的,不就是想叫大伙吃點rou,有點油星能補補?!?/br> “俺們都曉得,雖說老了年紀大嘍,老糊涂了,可俺心里都裝著哩?!?/br> 老婆婆說:“俺家指定要養,養倒了那是自家的事,都怨不得旁人?!?/br> 底下紛紛附和,那些有旁的想法的,也不好再開口。 “那指定不會叫三婆你養倒的,”土長抹了把臉,她說:“俺是想叫大伙今年都能過個好年,能吃上rou,才買了這批豬娃子?!?/br> “一頭豬娃子一百錢,俺曉得,這筆錢不是每家都能出得起,剩下出不起的人家,先挑了豬娃,這筆錢記賬上,從灣里今年做的活計工錢里扣?!?/br> “不要說,養不活,不曉得咋養,還不起,”土長加重了聲音,“俺今天就搞個強買強賣了,每家都必須給俺領一頭回去?!?/br> “不然剩下那么多頭,叫俺一個人給吃了不成,俺肚里有掏食蟲也吃不完那老些?!?/br> 這話一說,又叫大伙都笑了。很多人家本來就想領一頭,另外顧慮很多的人家,一聽索性也破罐子破摔,養吧,養一頭,年底也有個盼頭。 “土長,啥時候分豬娃子阿?” “俺們咋挑,咋養,咋伺候都不曉得,按伺候羊的成不?” 問題層出不窮,土長早就說得口干舌燥,她擺擺手,“別急,俺這還有兩件事也想今兒個給說了?!?/br> “以后,”她指指大槐樹后頭,“這片給鏟了,新起座屋子,能來幫忙的都來,以后俺們說點啥事,就坐在這里頭說。想要找俺辦點啥,到時候都會在這說?!?/br> 大槐樹的后頭這一片除了一排樹外,再出去就是一片空地,連著戈壁灘,到時候給砌了墻,戈壁也不怕。 沒等大伙討論,她立馬說出第二個消息,當即像過年點的地老鼠扔在了大伙腳邊,讓他們克制不住sao動起來。 “俺們灣里社學,小娃沒法子學進去,俺跟周先生也通過氣,社學改了做把式學堂?!?/br> “啥意思,以后叫灣里做爹娘爺奶叔婆的,都去里頭聽灣里把式、師傅咋教咋說的。要是你們大伙覺得自個兒誰衣裳漿得特別好,土鹽弄得好,醬菜做的好吃,地咋種更好,都能上來當半個先生給大伙說一說?!?/br> “啥?” “阿?” “天爺嘞,俺做黃豆醬做得好,俺也能去當個先生,”有個胖婆娘不敢置信,半個先生那也不敢想阿。 先生這個詞,跟他們這種地里刨食的壓根扯不到一塊去。 “哎,俺不成的,俺進了那社學就腿肚子都開始抖了?!?/br> “俺更不成,俺心里打怵,進了那地心里荒得很啊?!?/br> 土長她攤手,“不去也成,明天豬屠家在學堂里教咋伺候豬的,你們找旁人教吧?!?/br> “豬娃子今天給不了,記個賬收錢,今天別下地了,回去弄個豬圈,”土長拍板,她說的這幾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有想要嗆聲的,都被家里爹娘一巴掌給拍了回去。 雖然新建個辦事屋子,和社學改成把式學堂,像是地里突然挖出成堆的糧食一樣叫人驚訝。 可都沒有有頭豬娃子來的喜悅大,一時也顧不上其他,做個豬圈才要緊。 男的上山砍柴,割荊條、砍柳條子,家里的婦人則忙著移出院子里的東西,收拾塊出塊空地,等著編一個豬圈。 家里小娃都明白養豬的含義,止不住興奮地問,“過年吃rou不?”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他們才一窩蜂跑出去宣揚這個好消息。 所有娃里,二妞子最高興,她拉著蔓蔓轉圈,她咧著嘴大笑說:“俺家有兩頭豬娃子了,俺要天天給它們打草,喂得又肥又壯?!?/br> 蔓蔓她是個很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后頭做事的,簡而言之,她是個跟屁蟲。當即她也說:“我也給你家豬娃子打草,打多多的草,把它們喂得壯壯的?!?/br> 二妞子撓撓臉,“你家也有豬娃子呀,你打你的,俺打俺的嘛?!?/br> 蔓蔓她只知道這件事,可她還沒見著豬崽阿,她搖搖頭,“沒有豬娃子呀?!?/br> “有的有的,你回去瞅去嘛,俺要給俺娘做豬圈去了,”二妞子撒腿就跑。 蔓蔓回了家就喊,“爹,娘——” 姜青禾在后院遠遠地應了她一聲,蔓蔓聽著噔噔蹬跑過去,下了臺階,跑到靠墻那木棚子底下。 之前造屋的時候,這里就砌了半人高的磚墻,做了間隔來養牲畜。 馬騾子單獨一個圈,徐禎養它養得最精心,吃得也最好。沒有胡蘿卜的日子里,他就去薅苜蓿和野燕麥,再時不時給它吃一頓黃豆和玉米粉。 尤其像前些日子犁地,累得狠了,徐禎還背著蔓蔓偷摸給馬騾子喂了糖塊,喝了碗糖水。 畢竟這個家里沒有哪只能比馬騾子更勞苦功高的。 三只兔子照舊養在籠子里,蔓蔓老愛給它們喂草,養得它們膘肥體壯。一只只趴在籠子里懶得動彈,眼皮都不帶抬一下的。 小羊已經是只比蔓蔓還高的大羊了,姜青禾為了以后養更多的羊做準備,在它身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最多。 冬吃干草,挖了鹽堿土讓它舔舐,害怕不夠量,隔個十來天還得喂一趟鹽水,過了春,鮮牧草一茬茬冒出頭,得牽著羊去吃鮮草。 也算運氣好,安穩度過了寒冬,沒生啥病,養到如今,再晚些就可以剪春毛了。 至于最早來這,當初作為給蔓蔓養著玩的麻鴨,它照舊住在它第一次住的籠子里。實在是太愛啄人了,她準備晚點去買只母鴨來了。 不過今天只要緊的是,收拾出隔壁空著的圈棚來給豬娃子住,撿干凈石塊粒子,再撒層干土,初步收拾完。 夜里蔓蔓問,“我們家養幾頭豬娃子?二妞子jiejie家有兩只!” 她聲音加重,顯得很震驚。 姜青禾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打了個哈欠,“你想養幾只呢?” “我們也養兩只好不好?” “好,”徐禎答應她,還說:“明天你去挑豬娃子?!?/br> 蔓蔓好高興,她說:“那我要挑最好的?!?/br> 她不懂啥是最好的,她挑的就是最好的。 這個夜晚,灣里許多人家都有了無限的暢想。 全都來自一頭還沒長成的小豬崽。 連夜里哄娃睡覺的女人也會說:“乖乖睡,過年給你吃燴豬rou丸子,炸了油餅再夾塊rou,來碗骨頭湯溜溜縫?!?/br> 小娃更睡不著了,一下一下咽著口水,閉著眼在黑夜里想,咋還沒到過年啊。 她爹娘卻想,咋還沒到明天啊。 第72章 發豬嘍 第二天起早, 姜青禾先下地,去棉田瞅一圈,順便繞道去了紅薯地,掀開蓋在上頭的苫草簾子, 苗冒出來不少。 此時日頭刺眼, 吹來的風也是熱燙的, 姜青禾解下草帽扇風,從麥田回去想看看后院的油菜和甜菜時,宋大花來找她。 宋大花背上一個大簍子,左手挎著筐,右手吊著籃, 眼底青黑,卻喜氣洋洋的, “還下啥地阿, 跟俺去打豬草?!?/br> 姜青禾瞅她這架勢, 不像是要打豬草的, 跟去田里搶寶貝似的。她忙往院子里走, “你等會兒,我去拿籃子?!?/br> “小徐阿, ”姜青禾進屋隨口喊道, “我打豬草去了, 晚點你領著蔓蔓去四婆家。剛路上碰著虎妮, 她家要蓋個木頭圈子, 你去給搭把手?!?/br> 徐禎在木工房鋸木頭,他應了聲, “你去吧,等我手里這個桶箍好后就去?!?/br> “別忘了叫蔓蔓喝苦丁茶, 早上跟我說嘴巴疼,我瞧了,破了一個洞,”姜青禾扒在門邊上最后交代句,肩挑手拿兩個簍子出門了。 見她出來,宋大花挎了下簍子走過來,“去苞谷地里,那長了不少野燕麥,豬就愛吃那玩意?!?/br> “你早前養過豬娃子沒?瞅你那樣就沒養過,”宋大花邊說話邊往路旁瞅,“俺以前可伺候過,豬可挑嘴了。那草有怪味它不吃,要吃嫩草,愛吃那苜蓿、紅薯藤、灰灰菜、野豌豆…” 姜青禾越聽越覺得,那草不止豬愛吃,人也愛吃阿,清炒紅薯藤,掐梗放蒜,炒出來脆生生的,比芹菜要爽口。 她想著這事徑直往前走,宋大花騰出手拉住她,“挖點苦菜,旁人俺都不跟她說,這豬也會上火,一上火就啥也不吃,急死個人。其實挖點苦菜,剁碎煮了給它吃幾頓就好了。趁現在苦菜還生著,多挖些?!?/br> 姜青禾默默記著,拿出小鋤頭跟著挖苦菜。誰叫她真的沒養過豬,在此之前也不曉得豬草到底是啥草,誰叫現代人家養豬都是喂谷糠和煮好的豬食。 所以她就跟在宋大花屁股后頭,說進苞谷地拔野燕麥就進,說去后山那坡地刨燈芯草就去,其他啥雜七雜八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也薅了一大簍。 晌午飯也沒回去吃,宋大花帶了個鍋盔,掰了一大半給她,難得她居然往里擱了糖。姜青禾真不敢相信,“咋,昨天撿到錢了?多少?” “滾犢子,吃點糖咋了,俺辛辛苦苦編繩賺了老些,這會兒又有兩頭豬,俺還不能打個牙祭,”宋大花往上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