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79節
四婆笑瞇瞇摟過了她,讓虎妮找了把梳子,蔓蔓還沒睡醒,趴在四婆的膝蓋上,四婆輕輕給她梳順頭發。 “婆婆,”蔓蔓醒來后抱住她,嗅來嗅去的,“婆婆你帶啥好吃的來了?” 宋大花坐在一邊大笑,“青禾你瞅你家這崽子?!?/br> 姜青禾有啥辦法,招呼道:“來吃婆婆做的甜醅子?!?/br> “我要多多,小草jiejie呢,”蔓蔓被四婆牽過去時說。 虎妮喝完一碗后抹抹嘴,“還在睡呢,晚點叫她?!?/br> 蔓蔓坐在她專屬的小凳子上,捧著小碗,悶了一大口甜醅子,甜滋滋又帶著點酒香,嚼著軟軟的莜麥,讓她忍不住瞇起眼。 這種用莜麥舂了皮,煮到八成熟晾涼,放曲子發酵兩三天的甜釀,夏天熱氣騰騰時,煨在冷水里,一碗就能解了大半暑氣。 甜酒香真讓人不能拒絕,連徐禎都舀了兩碗,小口小口品著。剛醒的小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塞了一小碗,她茫然地舀起,塞進嘴里,呀,好甜。 二妞子和虎子則端著碗蹲在地上吃,按他們倆的話來說,這樣吃才得勁。 灶臺里的干魚還燉著,可沒人在意。 土長和苗阿婆就是這時候來的。 先進門的土長還愣了下,“這么早吃甜醅子了?” “哎喲,這味可真香吶,”苗阿婆說。 “快來喝一碗,”四婆給舀了滿滿兩大碗,姜青禾拉了凳子請兩人坐下。 這讓一路風塵仆仆,晌午只吃了個干饃饃配水的兩人,一時饑腸轆轆起來,沒有多客氣。 喝完又舀干凈莜麥,才覺得渾身都有勁了。 坐在透光的屋子里,孩童滿屋,鍋里有菜,大人全都有說有笑,捧著碗甜醅子,兩人都生出種,日子就該這樣過的感覺。 “瞧都忘了正事,俺來這,是想說明個一早來染布哈,大伙都先上手試試哈,好的就留下當伙計成不?” 土長帶了點笑,“四婆要是來,俺也給你招進去當伙計?!?/br> “哎呦,俺這老胳膊老腿了可不成,”四婆笑著拒絕。 蔓蔓嘴里的莜麥還沒完全咽下,她站起來舉起手,大聲自薦,“我們這種小胳膊小腿能去嗎?” 一時屋里大笑起來,苗阿婆笑得快岔氣了,直說:“能去能去?!?/br> 隔日天沒亮,蔓蔓還真醒了,跟著一起去了染坊。 反正她一路上,都趴在她爹的背上呼呼大睡,進了染坊就躺在長桌上,蓋了衣服又睡了一覺才醒。 姜青禾叮囑她,“不要亂跑,尤其在煮東西,你不要跑過去?!?/br> 蔓蔓點點頭,她不跑,她小小步地走。 這時的染坊點了蠟燭,四角又插了火把,黃蒙蒙的燈光下,兩口大鍋咕嚕嚕煮著水。 染缸里紅花餅的臭味很重,刺得人鼻尖發癢,蔓蔓打了個大噴嚏。 紅花染色前得過幾遍堿水,這個度好沒好,只有苗阿婆能掌握。 之前姜青禾學的那些都是皮毛,真正要上手染的色全都一樣,不偏色,壓根做不到。 苗阿婆所有染缸里的紅花餅和堿水配比,基本一樣,染出來的色很正。 正宗的紅花染很麻煩,澄完堿水后,還得放酸梅水,也不知道土長哪里找的酸梅,酸的要命,加酸才能出紅。 一澆下去,屋里的人全都打了個大噴嚏。 可染正紅就得用紅花,不過初上色很淺,得染十幾遍才能出大紅,在市面特別搶手。茜草和茜根染出來的是暗紅,適合做日常衣物,蘇木染出來是木紅色,姜青禾挺喜歡,紅而不艷。 宋大花跟虎妮攪著羊毛線,讓它浸到缸底,苗阿婆反復叮囑,“這紅最怕堿水,碰了堿水就褪回白色?!?/br> “阿,”宋大花驚奇,“那不是都不能用漿糊漿洗了?!?/br> 虎妮憨笑,“那不挺好,洗了再拿回來染唄?!?/br> 姜青禾說:“紅花染的線只做被罩,染色太麻煩的,要價得高。灣里大伙用蘇木染?!?/br> 茜草煮了再用明礬固色的,雖然顏色比紅花染出來的要暗,可它耐酸堿,固色性好,省去了不少時間。 蘇木加上五倍子染出來,明礬固色,用這種染料還有個好處,姜青禾煮料時笑著說:“到時候還能放雞蛋在鍋里煮,染紅賣出去?!?/br> “成啊,”土長贊同,“挺有搞頭?!?/br> 蔓蔓沒聽懂,她也喊,“成啊?!?/br> 喊完接著窩在灶臺邊,苗阿婆說給她煨番薯吃,她等著吃番薯呢。 吃了小而甜的番薯,她又四處轉悠,屋里還有個婆婆,土長的奶奶也閑不住來幫忙。 她喊蔓蔓過去,一大一小來染指甲,拿了點紅花水。用木條子蘸在指甲等它暈染開,多染幾次指甲上能染一層紅。 雖然一洗就沒了,可蔓蔓還是很臭美的,左看右看,美滋滋地欣賞。 她還被徐禎抱著去曬染好的毛線,抬高手一根根掛在晾曬架上。 蔓蔓瞧著,她笑著拍手說:“木條子真的會長出彩線?!?/br> 回到屋里時,虎妮高興地喊:“出紅了!” 宋大花指著桶里那塊紅麻布,笑著跳腳:“真出紅了,哎呦這紅色真喜慶??!” 土長沉穩的臉上也掛著笑,苗阿婆背過身去摸眼睛,姜青禾笑道:“真好,紅紅火火嘛?!?/br> 她們幾個要是再年輕十來歲,指定得嚷破屋頂,再跳著歡呼雀躍,伸手擁抱在一起。 蔓蔓也喊:“紅紅火火喲?!?/br> 她還不知道這一塊紅布對于大人的高興,可她明白,紅色真好看啊。 大家笑過后,幾人合力將染成紅色的麻布掛在外面,雖然沒那么鮮艷,可隨風飄搖時,像是生在枝頭的花。 一伙人都站在晾曬場下,瞧著那深淺不一的紅,又凝神細看這塊紅布。 染出來時,每個人都為它歡呼過,可如今橫掛在木桿上,又有種別樣的感覺。 大伙還穿著或灰或青的衣裳,可卻染出來了那樣漂亮的紅。 “做成招幌掛在這里吧,”姜青禾一說,大伙全都應聲。 讓第一塊紅留在染坊,希望以后能從這片土地上生出更多的紅,更多的顏色。 第65章 紅 那些早起種地的人們, 背著鋤頭從小道經過,遠遠就瞟到了有一團紅。 “啥玩意?”老頭茫然地問。 四處黃漫漫的地,草芽匍匐,而油菜苗才剛探出, 連高聳遮蔽的樹都沒有, 那紅艷艷一抬頭便能瞧見。 “咱們去瞅瞅, ”大娘推著前頭的嬸子,一伙人下了土道,擁著趕緊往染坊去了。 走到那掛著大紅布的前頭,邁不動腳,哪有人不愛艷的。 “俺還道她們是白撈毛, 啥色也出不了,頂多染個大藍, ”嘴邊長了個痦子芳姑嘆道, “多好的布, 連個揪揪也沒得, 平整得很?!?/br> 矮婦人說:“可不是咋的, 要是有布索索就好了,紅艷艷的, 俺給鞔在鞋幫上, 給俺閨女做雙紅布鞋, ” 邊上有個嬸子拍著大腿喊, “染啥線嘞, 就該染個布頭,晚點春耕又農忙, 夜里織褐子眼神不好使?!?/br> “要是能染些布頭,俺現在取錢去, 染了紅給閨女小子的那衣裳,緄幾條邊,也算穿件春衫了是不?” 眼見著紅布,大伙興頭上來,也忘了要上工,也不找地坐下。背著簍子,手里要不拿著草鐮,要不是鋤頭,說得唾沫橫飛。 “俺想給娃做個絀口子,栓兩條繩,多耐看?!?/br> 有個小媳婦,臉龐還生嫩的,她捂著嘴笑道:“有紅布索索,俺只想給自個兒湊一湊,做兩雙夾襪,現下能穿,到收了棉,絮一層,那不是入了冬也能穿?!?/br> “那俺扎自個兒頭上,誰說麥子顏色不能戴紅了,”婦人指指自己后腦綰的發髻,上頭只包了個黑線編的網罩。 也有說到里衣、裹肚等貼身的衣物,全都圍著笑開了,笑聲爽朗。 一日復一日的生活,從沒點新奇的顏色,像只石碾子似的年復一年枯燥轉動。 但她們終歸不是石碾子,過節時都忍不住花上兩個錢到鎮上逛逛,經過布店,不買也得瞅過癮了才走。 更別提大市的時候,也舍得掏出幾個子,買點布索索,糊成鞋面子,走親訪友的時候穿。 她們越說越起勁,染坊正做活的人,也忍不住走出來聽一嘴。 有嬸子瞟見了,連忙大聲問,“哎,土長,你說是不是該染些布索索?” “一直說染色,染了織褐布,哪有那么多羊毛線嘞,染布索索挺合算,俺也愿意掏錢買上點?!?/br> “是嘞是嘞,” “真要買布索索?別俺們染了,你們也不要,”土長故意這么說,其實她早就聽見心里去了。 “誰不要,染,”花婆子顫顫巍巍地說,她從兜里掏出個布頭,里三層半三層包著,一解開露出五個麻錢。 她全掏出來,抖著手放在土長手上,“染吧,俺婆子買,買了裁一段給俺孫女做個頭花,娃苦哩?!?/br> “你們大伙都聽俺婆子說一句哈,” 這時更多的人從遠處走了過來,男男女女都有,花婆子也不打怵,慢吞吞地說:“前些天,大伙都說做啥開個染坊,黑了心才要錢??砂撑沃?,俺這個腿腳,連鎮上都去不得?!?/br> “過年想給娃扯塊紅布頭,做件鉆鉆兒都沒法子,俺孫女才三歲,媳婦兒子又不在家。灣里其他女娃都帶了頭花,俺孫女遠遠瞧著,俺心里難受啊?!?/br> 花婆子從不往外說苦,她本來就是灣里一等一能吃苦的,腿腳不好使,愣是能種出幾畝田地,一個人拉扯著孫女,衣裳也總漿洗得干凈。 她的話大伙都老老實實聽著。 “俺說你們鬧啥,俺婆子真不曉得,先前種棉的時候,俺這心里老得勁了。家里又沒頭羊,入冬哪有羊毛做衣裳穿。種了棉多好啊,俺早也盼,晚也盼,入秋就不用縮得跟個孫子似了?!?/br> “有個染坊就更好了,要錢咋了,去鎮上你想買還買不著嘞。眼下就擱自己眼前頭,倒是犯了病,得要擠兌。俺是沒錢,可俺有良心?!?/br> 花婆子拉著土長的手說:“俺都曉得,俺啥明白?!?/br> 土長說不出話來,只是反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俺可是都說好話的,瞅瞅你們這伙人,一點東西就要鬧騰,不想染就滾犢子,俺染,俺掏錢,”胖嬸子哼了聲。 氣勢擺得很足,然后上手摸了一遍,又嘿嘿干笑道:“出門急,一個子也沒帶,俺晚點回去取去,土長你給俺記個名哈,俺才不賴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