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78節
一群人走在染坊的路上,最先入目的就是那曬布架,一根根三四米高,扎在土里,直往天上沖。 由于不是一根,而是十幾二十根,所以瞧著又很驚人,以至于那群漢子在木頭架直轉悠,一個個驚嘆,“這么老高的木頭,砍砍可不容易?!?/br> 婦人則三五成群挨著說話,姜青禾走進聽了一嘴,好些人口風也不像當初那么難聽了。 “一麻錢染一捆線,染得好就染唄,比去鎮上染總合算些?!?/br> “害,誰說不是,你瞧瞧里頭的那架勢,說不準真啥色都能染,到鎮上起光給筏子客就得兩個麻錢嘞,”圓臉盤的女人說。 那個愛占便宜的水根媳婦尖著嗓子說:“憑啥要錢,俺拿糧食換都不樂意的玩意,指定染不出啥好東西,俺就不染?!?/br> 宋大花嗆了她一句,“不染你來看啥?” 水根媳婦跟宋大花吵過,自知說不過她,環臂哼了聲。 染坊內部建造得差不多了,還有門窗要收尾,姜青禾走進去問了三德叔,能不能叫大伙進來瞧瞧。 得了他應允后,姜青禾走出來踩在塊石頭柱子上,她喊了聲,“各位叔婆嫂子,要是想進,現在可以進去瞅瞅?!?/br> “這染坊你開的啊,黑心的玩意,”水根媳婦嚷道。 這么多天,大伙猜了那么久,愣是沒打聽出來,這染坊到底誰建的,三德叔沒說,姜青禾這一幫人更不會說。 底下一伙子人開始交頭接耳,姜青禾沒惱,她反而笑了聲,“嫂子抬舉我了,我哪有那錢開染坊?” “咋沒錢,你才來這多久啊,那屋起的,嘖嘖,擺闊是不,染坊就是你開的,”水根媳婦尖聲尖氣地叫喊。 宋大花跟虎妮想堵了她的嘴,姜青禾擺擺手,她嘆口氣,“嫂子你真誤會了,你瞅我屋子起得好是不?” 她環顧一圈,語氣可憐,“那是我找錢莊借的,十兩吶,不吃不喝五六年才還得起,要不嫂子你借我點?!?/br> 水根媳婦不說話了,其他婦人交頭接耳的聲音都停下了,用一種很奇異的目光瞧她。 娘嘞,哪來的二妮子喲。 借十兩銀子去蓋房,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從今天起,灣里會永遠流傳姜青禾蓋房的傳說。 那些早就因為那座好房子嘀嘀咕咕,又或者背后嚼舌根的,一下全舒坦了。 姜青禾也舒坦了,至少以后大伙往來,不再老是扯著她的房子說事了,以前含糊其辭,反而叫她們猜的越厲害,索性編點謊話。 她也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結,她又拍了拍手,吸引大伙的目光,“這染坊不是我的,它是土長為大伙建的!” “啥意思?” “啥叫為俺們建的,俺們可沒答應哈?!?/br> “對頭對頭,給俺們建的還要錢,這說得過去嗎?” 宋大花白了那群人一眼,大喊一句,“你聽人先講完再說成不!” 一群人被吼得住了嘴。 姜青禾緩了口氣,“是阿,為大伙建的為啥還要錢?” “這染坊它就是塊地,你想要它出糧食出菜蔬,難道光撒種就能自個兒長出東西來?” “你不翻土,不犁地,不漾糞,不間苗,不拔雜草,不天天去看顧,這地里的東西能長好嗎?” “長得好才見鬼了”宋大花喊,“俺可沒見過?!?/br> “地它光撒種都長不好,你們還說牲口要好,勤添加勤喂,夜草還要飽。咋到了染坊,就變樣了呢? 不給錢,線能染出色來嗎,明礬水不要錢的嗎?大伙來白做工嗎?” 姜青禾抓緊道:“染坊染線說是要給錢,那錢是給誰的?是給大伙的??!” “這錢俺們給出去了,咋又給俺們了,你會不會說,”大娘跳起來喊。 “咋不是給你們的,你們以為為啥要收錢啊,土長說了,染完的線要是織成了布,各家收上來,全給你們賣出去!” “原先褐布啥價阿?一匹頂天了才四五十個錢,但是你要進了染坊,大黃大紅一頓染,嘿,一匹布百來個錢都能賣出?!?/br> 姜青禾說完最后一句,“差的錢你們想想,別省了這么幾個子,丟了五十來個錢?!?/br> 她這話無異于是在往河里丟大石塊,濺起一大灘水花,久久不能平息。 各家心里盤算著賬時,蔓蔓突然問,“娘,五十個錢能買啥???” “能買三四斤的鹽,還能買好幾包土糖,豬板油也能買七八斤,羊油十斤總有的,吃也吃不完?!?/br> 姜青禾這番話死死踩在大伙心坎上。 她們一盤算,好似真的不染色,先因著這一兩個錢,損失了五十個錢。 那比剜她們的心還要叫她們難受哩。 “俺染,誰不染誰傻,” “滾一邊去,你染個啥,你家線有俺家多嗎?” …… 現場的風向轉變,猶如夏風一晃眼滾進了春天里。 姜青禾松了一大口氣,她說:“不急,先進來里頭瞅瞅?!?/br> 蔓蔓跟在后面小聲嘀咕,“可算走了?!?/br> 哎,大人真是太能說了。 第64章 土地生色【下】 蔓蔓走進了染坊, 她哇了聲,旁邊二妞子說:“賊拉大?!?/br> 大說的不是屋子大,而是染坊里的東西大。 蔓蔓從沒見過比她人還高的陶缸,她張開手都只能抱住一半, 踮起腳也沒辦法瞧到缸底。 “大肚子缸, ”蔓蔓拍拍染缸, 她偷笑著跟小草說,小草也躲在缸后面笑起來。 然后一轉頭,是六口低矮的大灶口鍋。 蔓蔓和小草齊齊哇哇叫了聲,她們從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鍋。 “我可以躺進去睡覺,”蔓蔓說, 真像張小床。 小草說:“俺們兩個都能躺進去睡?!?/br> 她這話說完,旁邊黑臉婦人喊, “天老爺嘞, 這鍋得費多少鐵打呦?!?/br> “打滿這幾個鍋, 半個清水河都要被舀干了, 真是造孽, ”有個老婆子說。 棗花嬸叫喚道:“這又是做啥嘞,那個青禾阿, 你來給俺們說說唄, 這稀罕玩意可真多呦?!?/br> 姜青禾很樂意給她們說道, 還要詳細具體, 不然她們真會以為染個色就收一個錢呢。 “棗花嬸你說的那個架子阿, 那是染完后先掛那,看水滴在這排水溝里, 滴干了再曬出去,”姜青禾踩踩地上的一道排水溝。 又指指那十來個的大陶缸說:“這缸還分染缸和清水缸, 清水缸里還分了水缸和堿缸。嬸子你們可別覺得這布和線擱里頭一放就染成了?!?/br> “那是有門道在里頭的,線也就罷了,你要染麻布,自家漿衣服晾干的時候也梆硬對不?” “可不是,還得再捶搗幾遍才服帖了,”有個嫂子回。 “那你瞅布硬成那樣子,能染透色嗎,這布拿到染坊里來,得先給擱放了土堿的缸里一天才成,脫了漿還得拿到那桌子上,一遍遍捶才好染嘞?!?/br> 姜青禾務必讓她們知道,這錢掙得多不容易,從大鍋煮料費幾個小時到還有煮布,以及染色攪拌不停手等等。 說得大伙那叫個暈頭轉向,姜青禾還帶著她們去了儲藏室,拉開一個個抽屜給她們瞅,“這是明礬你們熟得吧,這還有青礬,也是來上色的?!?/br> 她掀開旁邊的桶,“還有這白灰,以及自己燒的土堿,一大捆線一個錢,布頭兩個錢,自家染買買都費錢是不?!?/br> “你說的名堂這么多,誰曉得你們染出來啥樣子,”水根媳婦她還是心疼錢,骨頭里挑刺。 “過兩天來瞅瞅,眼下啥還沒置辦好,”姜青禾倒不是搪塞,土長和苗阿婆今天去買紅染料了,還沒回,染色得晚些時候。 一群女人又問個不停,姜青禾答得口干舌燥,腦子脹得要命。 她忍不住想,這群人是比別人多了張嘴嗎。 送她們出門時,姜青禾著實松了口氣,然后開始往回穿過幾扇門,折回去找蔓蔓。 她在門口邊上看,連個人影都沒瞧到,她正想喊,結果發現鍋里有東西在動,下一刻露出只腳。 她揉揉自己的眉心。 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這話真沒錯。 她走過去,只見蔓蔓四仰八叉地躺在鍋里,一只腳翹在小草身上,另一只腳則搭在灶臺邊,還打起了小呼嚕。 兩個娃頭挨著頭睡得正香。 姜青禾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索性喊了虎妮來,輕手輕腳地把兩個娃分開,各自抱一個。 老沉一個娃,姜青禾差點沒抱住。 虎妮瞥她,伸手撈過,她一手一個都抱得住。 姜青禾佩服至極,她小聲說:“給你走個后門?!?/br> “啥后門?”虎妮不解。 “你來染坊里攪大料,就你這力氣和身板,沒幾個人比得過你?!?/br> 虎妮驕傲,“那是,俺能一個人挑兩個口缸” ,她轉眼變臉,“可俺地里的活咋整,俺娘得追著俺打?!?/br> 姜青禾暗自翻了個白眼,啥時候四婆真打了。 虎妮將蔓蔓抱進屋,姜青禾從墻上拿起圍裙,邊系邊說:“別走了,晚上叫四婆也來吃?!?/br> “那你可有福了,”虎妮安置好小草,走出來說:“俺娘做了甜醅子,俺去舀一盅來哈?!?/br> “你全拿來我也不介意?!?/br> “美死你得了?!?/br> 甜醅子一開蓋,淡淡的酒香氣隨之飄散,熏得已經走到灶房門口的蔓蔓咽了咽口水,聳了聳鼻子,摸著路走進去。 她頭發全散了,東一簇西一撮,揉著眼睛像是剛睡醒的小獸,迷蒙中尋找香氣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