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64節
其實要是能種得過來,姜青禾還想種紅豆、南瓜、蓮花白、冬瓜、西紅柿,可惜她有心而無力。 “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裝好的麥子,搖頭無奈地笑,“還能套種阿,油菜跟蕎麥套,糖菜跟大豆套,沒聽過那句,糖蘿卜地里帶大豆,一畝多收七八斗。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個往上一個地下,壓根影響不著啥。你可多學著點,瞅你去年那種的,換俺都能多出幾斗糧了?!?/br> 套種并不少見,灣里的說法是帶種,一片地種兩到三樣糧食,要不是肥力不夠,他們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滿種子。 不然哪有那么肥能上,沒辦法中的辦法,套種能將土地的空隙給利用起來。 姜青禾聽得連連點頭,她在種地上屬于七竅通了六竅,其實還是一竅不通。 這時虎妮探頭進來,“還說啥嘞,換種去啊,人多更趕不上趟了?!?/br>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門。 “教啥?” 姜青禾關上房門說:“還能教啥,種地那事唄,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們了?!?/br> “好說好說,”虎妮露個大牙樂,她轉頭跟小草說:“好好跟meimei玩啊,娘晚點來接你?!?/br> 蔓蔓揮手說:“我會跟小草jiejie好好玩的,”然后拉著小草跑遠了。 等她倆走后,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轆車上,背靠那堆起來的糧食,瞇起眼。 春山灣的氣候屬此時最舒服,不冷不熱,微風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樹也開了花,有小娃跳起來伸手去夠枝葉,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樹底穿上毛藍色春衫的女人三三兩兩聚著,腳邊堆了敞口的毛口袋,里頭冒尖的糧種。 更多的是皮膚黝黑的漢子,從車上扛下一袋袋種子跟糧食,老人此時還穿著薄襖子,一群群挎著籃子走過來,還沒到地就喊,“哎,麥種給俺婆子留點哈,俺去年那南瓜種的特好,籽全拾掇起來,兩碗小麥換一碗籽哈?!?/br> “陳婆阿,你種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換啊,”穿著粗布短衫的漢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莊子來的南瓜籽,一串鈴南瓜曉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點?!?/br> 虎妮拉住馬騾子,隔著一段路喊,“三炮,你這真是一串鈴南瓜的籽不,別胡吹冒撂嗷?!?/br> 三炮站起來,“俺說是誰呢,虎妮你啊,騙誰也不能騙你吶?!?/br> 他小聲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給砸了?!?/br> “換點,俺跟你們說,這一串鈴南瓜小是小了點,比拳頭大一些,跟那種黃皮大南瓜不一樣,但味道真不賴,換一碗半碗的籽種半茬地,不虧,”虎妮邊說邊從車頭跳下來,她拉開糧袋說要換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風要了一碗籽,三炮拿著五指張開能罩住的碗,舀了滿滿一碗,裝進布袋子里。 “瞅瞅有沒有壞籽阿,有壞籽當場補,過了今天俺就不認了?!?/br> 良種交易都是現場現看,過后不認賬也不給換。 宋大花還特意帶了篩子來,一顆顆給看過去,硬是換了三十來顆,半點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個挑出幾十粒補了再作罷。 此時大槐樹底下圍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為了換個好良種扯皮,一把把抄起來,放在手心對著光瞧,時不時喊幾句,大嗓門吵起來殺傷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說:“灣里種子好的沒幾家,能換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黃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種,種出來一顆顆賊好。還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種,一畝能多出兩三斗。 ” “其他沒啥換的也就中規中矩,”虎妮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等過五天,四月初八有個集,春末最后一個集,會有種子、樹苗、草籽、果苗賣?!?/br> 姜青禾立馬來了興致,“啥都有的賣?” “那是當然,俺去年換了谷蔥,那蔥比俺們這兒羊角蔥長得還高,蔥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講起來也沒有避諱,“可把俺前頭嫁的那個死鬼給饞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說好不好?!?/br> “好,”宋大花岔開話題,“那還不找你二姑嬸換糜子?!?/br> “害,俺二姑嬸沒來,俺昨兒跟她說好了,晌午后俺去拿就成?!?/br> 大伙換糧換得最起勁的時候,土長來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襖子,卷著袖子,一腳蹬上了最高的一輛大轱轆車。 她重重拍了拍手,“換糧上午頭就給全換了,麥種的話,今年司農司給了新的良種,叫和尚頭?!?/br> 底下聽懵了,啥和尚頭,有人嘀咕,“不會是長得跟剃頭和尚那樣,光溜的吧?!?/br> 大伙頭湊頭在那說,又自個兒樂起來,而后全部人大笑。 “笑個毛,”土長瞥他們眼,“這麥子叫啥你管它嘞,你還摟著它睡不成?!?/br> “好了,今年這麥種是去年上好的良種,結出來的麥子籽粒飽滿,最要緊的是啥,俺們去年的麥子,一斗麥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經是頂天了。但和尚頭出面就比別的麥子多,磨出來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br> “今年公田全都種這麥子,你們要是想種,等五六月冬麥收了,到俺這換,一升麥子一升良種?!?/br> 不等大伙說話,她立馬提高聲音道:“讓你們早上把要換的糧全換了,晌午后都給俺到棉花渠那來,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后給俺抄家伙,去犁地,等棗芽發了,俺們就種棉花!” “好,俺帶上老黃牛犁地去?!?/br> “中!” 誰還在意換糧阿,反正晚點換也成,都拿上袋子準備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們也快回去,”宋大花拉著姜青禾趕緊上車,她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們這就有水用了?!?/br> 姜青禾還懵著呢,這就要通渠了,從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擱置到今日,原本的驚喜和期待,隨著時間而逐漸消失。 可現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動,要通渠就意味著,水流會經過她們在田里挖的水道,順著長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會一點點匯聚到她在后院挖的深水窖里。 只要河水不斷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么久,來到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徹底放肆地泡澡,壓根是幻想。所以徐禎連泡澡桶都沒做,最大的還是木盆,能讓蔓蔓坐進去洗個澡。 這種激動而無法抑制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晌午后,她領著蔓蔓站在清水河邊的閘口處。 一路走來能瞧見,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貼上了一層磚塊,用泥漿抹得平平整整,長而深的渠道通向遠方。 土長換了件暗紅色的襖子,跟旁邊的師家一再商量,而后閘口兩邊站著的人,手里握著用木棍挑起一長串的鞭炮,湊了點燃的香去燒引線。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后,土長大喊,“開閘放水通渠!” 只聽一道沉重的聲音,幾個漢子呼哧的喘氣聲,厚而沉的鐵閘門被逐漸打開,解凍后的河水嘩啦嘩啦倒灌進水渠內。 最開始滿的溢出來,將靠得最近的一波人連腳到小腿全都打濕了,一抖一大捧的水。 可沒人惱,大家全都笑著,蹦跳著,歡呼,“棉花渠通水了,通水嘍——” 說完領頭的幾個漢子解了外衫,抓在手里往前跑,順著奔騰而下的水流跑。 他們一跑,全部人都開始跑,姜青禾牽著蔓蔓跑在最外圈的土地上,即使看不到水,她們也能聽見欻欻的水聲,那么響那么近。 在春風里,女人跑的發髻全散了,小娃氣喘吁吁,男人全解了衫子,打著赤膊高興地狂喊。 他們跑到水渠的盡頭,深情地注視水源源不斷在盡頭的深水湖里匯聚,然后他們的目光又看向佇立在潭口邊巨大的筒車。 只要有筒車在,灣里人懸著的心都穩了。因為他們知道當筒車轉起來,它身上的水斗會舀滿河水,日夜不停地灌溉這片土地。 “今天挖好溝,今天就能放水,明天都來熟地,春耕別挖太深了,你們這些莊稼把式比俺清楚,”土長說。 女人笑,男人起哄大笑,脫了鞋赤著腳下田,扛著鋤頭找自家的田地。 姜青禾早先探過地方,在很靠北的角落里,跟宋大花的田緊挨著,大家全都掄起鋤頭就是干。 這地關乎他們今年能不能有棉襖子穿。 只有娃們在田上又是跳又是蹦,然后哄伴去抓癩呱子,蔓蔓也要去。之前說要放地老鼠的那個胖男娃湊過來,他說:“摸魚鰍去不去?” “啥是魚鰍?”蔓蔓問。 “魚鰍就是魚鰍,”胖男娃突出個大肚子,他咋知道。 蔓蔓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面瞟,真像只大鼓阿。她混不在意點點頭,然后搓了搓手,轉了轉眼珠子,出其不意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大肚子。 砰的一聲。 二妞子和小草懵了,虎子哈哈大笑,胖男娃張著嘴,發生了啥。 蔓蔓一本正經地收回手,然后評價,“不是鼓?!?/br> “鼓拍起來咚咚咚,你這拍不響啊?!?/br> 胖男娃被她帶偏了,“咋拍得響???” “我不zi道,”蔓蔓說,她還小呢,等她再大那么一丟丟,就能曉得了。 二妞子趕緊上來說:“走啊,抓魚鰍去?!?/br> 別傻不愣登糾結啥響不響了。 “走走走,你瞅見后面那泥地了沒,魚鰍藏在泥里頭,”胖男娃指著水潭后面的泥漿地說,他爹之前帶他來摸過。 虎子哥倆好似的挽著他的肩膀,“走,抓一條給俺瞧瞧?!?/br> 幾個娃偷摸跑到泥溝邊,胖男娃蹲下來,伸手往泥地里抓??伤?,之前是他爹一手拎著他的后脖頸才不至于掉溝里。 不然以他這胖乎乎,圓滾滾的身材,哪里還能蹲著好好摸魚鰍。 果不其然,他重心開始偏移,手胡亂往上抓,哇哇大喊,“啊啊啊,俺要掉下去了?!?/br> 然后他摔在了泥坑里。 泥花四濺,邊上正準備蹲下來仔細摸摸的幾個娃,全都被濺上一大灘的泥,蔓蔓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泥,她又低頭,衣服上也全是泥。 哦豁,玩蛋。 胖男娃滿身是泥的從泥坑里站起來,他哇哇大哭,又呸出一口泥,“俺娘肯定要打俺了?!?/br> 二妞子和小草看著一褲腿的泥,感同身受。 只有蔓蔓開始玩手上的泥巴,反正都要挨打的,她瞧著不遠處的小泥人,又伸手從他身上刮了一大團泥巴。 糊在自己手上,笑嘻嘻地說:“泥巴真好玩?!?/br> 那胖男娃不哭了,用手交叉搓著手上的泥,他糊滿泥的眼皮倏地抬起,是好玩。 抱著都得挨一頓打的念頭,幾個娃后面干脆脫了鞋子進泥坑踩泥,一蹦一跳,直到玩了個盡興。 相互一打量,哈哈大笑,現在都是小泥人了。 然后又繃起臉,只希望等會兒她娘/他娘的掃帚能輕一點。 幾個小泥人還沒走進,就有婦人大笑,“誰家的娃跑泥地里玩去了??!都瞅一眼啊,笤帚棍子來一頓?!?/br> 瞧見的人無不大笑,虎妮順著笑聲瞅了眼,她掐自己胳膊,嘶了聲,又跑去推推還在刨地的姜青禾,“你快瞅一眼!” 姜青禾被她嚇了一跳,然后直起身望過去,又被嚇了第二跳。 不遠處那個滿臉泥漿的娃是誰? 反正不是她的啊??! 宋大花此時拿起放在田壟上的鞋子,她抄起鞋子跑過去喊,“看俺不抽死你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