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34節
…… 土長說:“打住,人來了你們再夸,這筆買賣別給攪黃了,不然今年這糧按往年的換?!?/br> 幾個大爺姨婆相互遞眼色,把嘴給閉緊。 糧商來得挺早,幾個人騎馬來的,姜青禾有點心疼那匹馬。 無他,這糧商頭厚臉rou多,那肚子圓鼓鼓的,姜青禾都以為他下不來馬,沒想到人家下馬挺利落,是個靈活的胖子。 也不客套寒暄,“糧呢,帶俺去瞧瞧,俺這兩個兄弟找俺夸口,說昨天吃了你們這糧,真不孬?!?/br> “糧在這,俺們這里有七十幾戶人家,只拿了十來袋,”土長笑得不自然,話語倒是殷勤給他引見。 領頭的落后幾步悄悄跟姜青禾說:“他好吃,你瞅瞅那身板,有啥好菜就上點?!?/br> 這點土長早就安排上,用木甑蒸了一鍋白米飯,那小火燉的,一掀鍋全是米飯的香氣,叫人直咽口水。 又請了做過伙夫的炒了幾個菜,做了好些油花,青稞面裹了清油和香豆,一個個賊暄乎,一按立馬回彈,伙夫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 一大鍋燴羊雜碎,還做了幾只燒羊蹄,一半骨頭另一半包著rou,一脫骨頭就滋溜出來,紅汪汪火辣辣的。 當然這些不是買的現成的,都是臨時忙慌從各家借的,才能做做體面。 姜青禾從灶房回到里屋時,那糧商十來個袋子都已經挨個打開看過,手伸進糧袋中間抓了一把稻子,捏一捏,剝開皮看了又看。 才收回手說:“今年這稻子屬實還不錯,精米談不上,但這稻長得實,每袋俺隨便挑了點,都沒有秕谷?!?/br> 他想背著手,擺出一副架勢來,可是肚子太大,手一背到后頭,肚子挺得更大了。 叫灣里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垂著頭一聳一聳的。 糧商只能抱住自己胳膊,他咳了聲說:“俺兄弟也說你們這灣里頭不錯,買賣先不談,帶俺在灣里走走,各家的糧食再看看?!?/br> 其實換糧的怕糧商jian詐,用的升斗都是做過手腳的,新糧夾陳糧,有的還生蟲。 可糧商也怕他們鄉人變著法子要把糧食加重,摻沙摻石頭,或是把那些泡過水的賣給他們。 吃虧吃多了,哪怕熟人介紹,他也不會輕易點頭。 土長有交代大伙別亂說話,可也說不準,心里忐忑,面上就越發沒有表情。 這也是姜青禾頭一次完整地看春山灣的結構,院子和院子并排挨著,院子里栽著大大小小的樹。少有磚瓦房,大多都是黃泥屋子,間隔著低矮的板屋。 黃土路上嵌著大小不一的石頭,還有牛羊糞殘留的痕跡,路上大多種的沙棗,沙棗已經快到熟透的時候。 有不少小娃在樹下蹦高高,想要拉下一簇,摘一點來嘗嘗,到底好吃了沒。 四拐八拐的道也有不少,都是寬街大道,不少人家院子用繩子牽著,倒掛干菜,新收的黃豆放在木盆里曬,屋檐底下掛著紅艷艷的干辣椒,干大蒜一左一右用繩子纏成串,掛起來。 娃會在院子里跑,又或是三五個聚在一起,玩官兵抓賊的游戲,高低不齊的聲音喊:“官兵抓賊,貓頭兩捶,過金橋,過銀橋,問你大老爺好不好?” 一喊完就抓簽,長短簽紅黑簽都不相同,男娃女娃撒丫子跑,抱著頭,撅著屁股,生怕自己頭挨兩錘,腳被踢幾腳,嘎嘎直樂。 還有要是有匠人住的地方,門口插塊鐵的就是鐵匠,粘著一團毛的是氈匠,立根木頭的就是木匠,大伙也好找些。 糧商甚至還去社學里頭也轉了圈,其實說是學房,不過是低矮的木屋連排,做了很高的院子。 現在秋收,先生也要管自家地里的事,就早早放大伙歸家。 “這地方不錯,”糧商看完糧食,在灣里走了一圈,走到土長那座高房子瞭望臺上去。 姜青禾跟在后面心驚膽戰,畢竟這樓梯年紀久了,吱呀吱呀格外會響,絕對不是糧商太重壓的。 站在高處就能俯瞰整個春山灣,連綿不絕的屋子,一大塊一大塊的農田,川行其間的河流,茂綠高聳的山脈。 下來后糧商又吃了頓合他口味的飯,連最后一根燒羊蹄,都進了他的肚子里。 “一斗稻子換不了三斗半麥子,”糧商打了個燒羊蹄味的嗝,喝了半杯水順順氣又說:“你們也是實誠人,剛才各家的糧俺都看了,跟先頭看的也差不多?!?/br> “這樣吧,三斗新麥,糜子俺就不跟你們爭了,五斗給你們,俺叫人運糧去了,晌午后能到?!?/br> 大伙都沒來得及驚喜,姜青禾問,“那明年恁還來收嗎?我們灣里的稻子恁剛才也見了,一點都不孬?!?/br> “要是恁年年都來收,換價都好商量,沒必要定死了,糧價也會跌,年成好和年成不好的糧價不一樣咱們都明白?!?/br> “只是瞧恁瞅著實誠,為人又和氣好說話,做的買賣也良心,都想跟恁做長期買賣?!?/br> 糧商這才認真看了眼旁邊長得秀氣的姜青禾一眼,騎馬先生說:“哥你也老是在村里收糧,這灣里都是老實人,大伙就想穩一點?!?/br> “先收三年,”糧商拍板,“三年后要是還成,以后都來收也可以?!?/br> “那恁給我們簽個紅契唄,”姜青禾直接順藤爬。 其實不管是灣里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鄉民,私底下交易的時候,簽的都是白契,就是沒有官府蓋印的私契。 而紅契是有官府戳印的,又叫官契,衙門有賣但是貴,可有印記的就代表有效力,土長手里有幾張。 “成,”簽個紅契而已,糧商答應,反倒更高看姜青禾一分。 還偷偷問她,是不是從鎮里來這做私活的? 直到姜青禾再三表示,自己就是灣里人,他才感慨著后生可畏。 簽了契后,土長深吸了口氣,面容還算平靜,姜青禾更平靜,只是會想應該讓徐禎和蔓蔓過來的,她現在也有點積極向上的樣子了嘛。 這時灣里也靜悄悄的。 可等到駱駝拉的大轱轆車進灣里,每一輛車板壓著沉甸甸的糧食,那關乎著灣里人過冬的儲糧,是一家老小能不能吃飽的口糧。 “換糧嘞——” “快,抄家伙,樹根你背糧食,老頭子你快些!” “你跑得快,搶個頭的?!?/br> 有個老婆婆背著糧走得趔趄,跟一旁的老頭子說:“比往年多一斗的糜子,留幾斤稻子,其他全給換了?!?/br> “今年可以吃得飽點了,不用只吃夜里這一頓。別老吃黑面饃饃了,俺們也換點麥子,吃一碗面條?!?/br> “可不是,多一斗的換價,俺家今年出了二石的稻子,那就多了老些,總算能松緩些了?!?/br> 大家曬得黝黑,天天在地里勞作的臉上,此時都是舒展的笑容,哪怕沒吃上一口稻子,頓頓吃著咯嗓子的糜子,缺油少鹽,他們也從來沒怨過生養他們的這片土地。 反而時時感恩,土地養育了他們。 姜青禾坐在一旁記賬,她心里到此時真的明白,糧食為啥是農家人的命根子。 多點糧,哪怕是粗糧,也能在冬日不挨餓,不求一日三餐,只想能過上一天吃兩頓的生活。 換糧的人里徐禎用板車拖著自己和四婆家的糧食來,蔓蔓站在板車上,有人說:“前頭記賬的娃子厲害的,糧商就是她談來的?!?/br> “那個是前半年來灣里的,住東頭那家,都不出來走動的,叫啥名俺給忘了?!?/br> “南邊來的可真有本事阿,俺真不知道咋謝她哩,今年俺媳婦剛生了崽,正愁糧呢,”一個漢子眼里有淚花,糧食是農家永恒的根。 “那是我娘,”蔓蔓大聲地說,她可驕傲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徐禎忙把她抱下來,沖四周笑笑,蔓蔓搖著腦袋咧嘴笑,“爹,娘可真厲害?!?/br> 她不知道發生了啥,可她就是曉得她娘老厲害了。 “對,你娘天底下第一棒,”徐禎說。 他有點說不出來話,聽著那些由衷的贊揚,他與有榮焉。 換糧的時候,苗阿婆也來了,在車隊還沒來前,姜青禾跑了一趟山里告訴她。 其實兩個人除了后來,姜青禾進山給她送桶送簸箕外,也沒有太多的交集,可她還是跑了這一趟。 也許還記掛著苗阿婆曾經說要給她做酸湯面吧。 “閨女,山里的高菊花開了,到時候你來,婆給你做酸湯面?!?/br> 苗阿婆搬完糧食后又折返說。 “哎,婆你等我,”姜青禾揚起個笑容,兩頰鼓起。 換糧現場鬧哄哄的,可笑聲卻沒停過,搬糧食的汗大顆砸在地上,但心里太踏實了。 賬記完了,糧食也換的差不多了,宋大花還到姜青禾借了四升的稻子,拼拼湊湊換了五斗硬糜子,而姜青禾那六斗稻子,全換了麥子,她太討厭吃糜子。 換完糧晚霞鋪滿整片天,姜青禾看著眾人喜氣洋洋的臉,想著等會兒要挑頭特別健壯的馬騾子。 沒想到,有好些大娘圍過來,手里提著籃子,很熱情地握她的手,那樣粗糙的指腹,姜青禾卻沒伸回手。 把裝在袋子里的黃豆,自家腌的醬,好幾串干辣椒,一個又黃又大的南瓜,大蒜干姜全都塞到她懷里。 那種具象化成實物的熱情洋溢到滿出來。 “給你補補,瞧你瘦的?!?/br> “俺真承你的情阿,你是俺們灣里的好娃子?!?/br> “嬸沒啥能給你的,這些干菜你收著?!?/br> …… 太多太多難以承載的熱情。 姜青禾覺得自己做得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她們不覺得,得叫娃知道,她為灣里做了多大的好事。 姜她一直都認為自己的心腸很硬,她幾乎從來不哭,可怎么感覺眼里下雨花了。 最后還是土長出來說:“換了新糧,一家出一斤糧食,明天全灣吃頓飯,放人家回去吧?!?/br> 她搖頭嘆氣,“你們這群婆姨呦?!?/br> 最后屬于姜家的又高又壯的馬騾子,套在了板車上,拉著滿車的東西駛向夕陽落下的地方。 姜青禾看著逐漸遠去的人們,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棵種子,受到熱情的照料,就想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 她恍然間有了極大的歸屬感。 第29章 漿水面 那頭馬騾子進了后院的新棚, 姜青禾挑了兩根尾部分叉的胡蘿卜懟到它嘴邊,又在槽里倒了剁碎的苜蓿干草。 蔓蔓蹲在一邊瞧了又瞧,她說:“像馬,又不像?!?/br> 姜青禾怎么告訴她, 馬騾子本來就不是馬, 公驢和母馬生的叫馬騾子, 它力大無窮,而母驢和公馬生的是驢騾子,擅長奔跑運輸。 索性蔓蔓也沒在上面糾結,她要去看板車上有什么東西,灣里人送的都是自家地里種的, 也沒有什么貴重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