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23節
而這片旱砂地白天能熱得人一魂出竅,二魂升天,像在火堆里翻面烤。 虎妮踩著日頭到山半腰的點到的,砂田里的熱氣直撲人臉上,蔓蔓跳腳,她喊,“燙,腳要焦了?!?/br> 虎妮一把抄起她放在板車上,而姜青禾環顧著這片砂田。沾著黃灰的綠皮西瓜窩在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頭上,甚至都見不到下頭的土壤。 偏偏西瓜長得又圓又長,也沒見縮水太多,屬實罕見。 “虎妮,來看瓜吶,”曬得黑瘦的瓜把式從旁邊窄小的窩棚里出來,帶著頂草帽,穿著看不出顏色的纏腰子。 虎妮喊道:“對咧三舅,帶俺姐和孩子上恁這打秋風來哩?!?/br> 她讓小草喊:“三舅爺”,小草細聲細氣的喊了句。 虎妮半點不客氣,“恁給俺們弄的哈蟆眼嘗嘗唄?!?/br> 又沖姜青禾說:“這是俺親三舅,可著吃?!?/br> 三舅又笑又惱,“你這憨丫頭?!?/br> 他從砂田里的干瓜秧圈里,挑出個褐黑皮的西瓜。 虎妮瞅到說:“俺舅這回出血本了?!?/br> 尋常點的瓜底下就墊幾塊石頭,那些一看就水靈,能賣上好價錢的瓜,都得做幾個干瓜秧圈給圍起來,不叫風給吹跑了。 三舅抱著個大瓜回來,本來想一拳砸開的,想想還是摸了把刀出來,擦了下幾刀切開。 壞瓤、中間糠心都沒有,西瓜皮薄個頭大,果rou紅彤彤的,脆生生的,熟透的瓜才是沙瓤。 三叔切了兩大塊遞給蔓蔓和小草,他憨憨笑著,“娃吃,保甜?!?/br> 姜青禾都有點忘記,在酷夏吹著涼風,炫半個冰西瓜是什么感受了。 這里也是酷夏,但沒有涼風,穿田而過的風都帶著熱氣,連西瓜也是溫的。 蔓蔓埋頭啃了一大口,甜脆的果rou進了嘴,汁水充盈在舌尖,她嘴唇旁邊還沾著籽粒,好奇問道:“哪里有哈蟆,是吃了要說呱呱話嗎?” 三舅大笑,“諾,在這哩?!?/br> 他指指瓜瓤上的籽粒,紅褐色,兩邊都還有個小黑點,可不就像哈蟆那雙眼,叫癩呱子眼就不好聽,鎮里人嫌俗。 就把這瓜叫哈蟆眼,別聽名字難聽了些,可這是瓜里最甜,最脆的,沙瓤抿著也不遜色。 還有白瓤的瓜,叫雪里紅,也是照里頭的籽取名,籽是紅色的,長在白瓤上可不就雪中一點紅。 三舅講起這些頭頭是道,“俺還吃過鎮里的黑將軍,那皮是花白的,籽特黑,也甜得緊,就是太沙了?!?/br> “也有那黑皮的,名卻叫白娘子。咋的,那籽是白的,可惜俺這地里種不出來,都外來的瓜種,挑地得很?!?/br> 伺候這點瓜可磨人了,得日夜守在瓜田里,夜里困得沒法子就熬一砂壺罐罐茶,炕幾片饃饃吃。 蠓子咬得人睡不成覺,還能聽見野狼溝那群綠眼狼的嚎叫聲。而且這地白天熱得脫一層皮,夜里卻要燒牛羊糞取暖。 但三舅黝黑干巴的臉上都是笑,“等瓜販子來把瓜收了,俺就回去伺候莊稼?!?/br> 莊稼漢閑不住的,都是丟下耙兒撈掃把的性子。 蔓蔓吃得滿嘴都是西瓜汁,她含糊不清地說:“買,娘買一個?!?/br> “給爹吃?!?/br> 徐禎去給石木匠打下手了,天不亮出門,摸黑才回來。 三舅聽了連忙擺手,“娃要吃,拿幾個,別外道了?!?/br> 虎妮幫腔,“沾著親哩,拿幾個走唄,別跟俺三舅客氣,他可是瓜大戶?!?/br> 說完挨了三舅一掌,真憨嘞。 蔓蔓嘻嘻笑,小草就縮脖子,她還是很害怕別人動手。 虎妮給三舅留了兩塊磚茶,讓他少熬點罐罐茶,人又黑了,三舅白她一眼。 姜青禾還有點奶渣奶干,給了三舅一大袋,三舅樂呵呵給裝了三四個瓜,還沖虎妮說:“你瞧瞧人家?!?/br> 最后上車要走了,蔓蔓朝三舅擺手,她喊:“三舅姥爺,下次來吃呱呱?!?/br> 可把三舅給稀罕壞了。 夜里徐禎回到家,正悄摸打水洗臉,差點摔了,腳踩在一個圓不隆冬的東西上。 “啥玩意,”他摸著咋那么像瓜哩,冬瓜南瓜都還沒好吃呢。 姜青禾拿著羊油燈出來,就看徐禎摸黑在那嘀咕,忍不住出聲,“傻瓜,摸啥嘞,那是西瓜?!?/br> 徐禎笑了,“沒摸出來,就覺得像個瓜?!?/br> “給你留了塊 ,”姜青禾從罩子下拿出來一塊來給他。 “甜,”徐禎埋頭啃完一塊說。 跟石木匠做那豬血料子太累人,徐禎有點吃不消,他又啃了塊西瓜,跟姜青禾說:“掙石叔二十個麻錢不好掙?!?/br> 那豬血料子臭得可以,拿鮮豬血倒桶里,再撒熟石灰粉,石叔搗的時候他就覺得臭了。還得拿稻草反反復復搓,撇去泡沫。 剩下灰綠色的水,石叔讓他刷箱子,徐禎只想嘔,可應了別人的活計只能咬牙應下。 “你聞聞,”徐禎都有點習慣這股味了。 “少來埋汰人,洗洗去?!?/br> 姜青禾沖他說,又給他煮了碗紅糖雞蛋。 然后她開始搬出瓦罐,倒出麻錢一個個數,徐禎擦著臉,一手摸出兜里的二十五個麻錢,一個個放上去。 “五百十六,”姜青禾挺驚喜的,早些時候兩人的財產才剛過百,都舍不得花。 在這掙點麻錢不容易。 可現在兩人一點點攢錢,從一百到五百,雖說不多,連起座新房子的零頭都沒有。 但五百可以買十幾匹新布,五六頭小羊羔,可離換頭騾子還差得遠嘞。 她想要頭騾子或是驢,至少去北海子拉車的時候,不用再那么費力,犁地也能省些力氣。 不然她老是有種,她和徐禎是兩頭拉磨的牲畜,一直在干活的路上打轉。 可光靠徐禎做木匠活只能日積月累攢點錢,不是沒試過新奇玩意,都無人問津。對于灣里人來說,越新鮮越藏著鬼名堂,沒人買。 而姜青禾編筐紡毛線是轉不了幾個錢的,只能換些菜種、菜蔬、雞鴨蛋,她愁哇。 想著掙錢一直到末伏快過去,蘿卜地里的秧子越來越綠,底下蘿卜漸漸飽滿水靈。 她給地里上完最后一茬糞肥,整個頭用灰布頭巾包著,扛著糞勺,跟灣里的女人沒啥不一樣。土就一個字,不說第二次。 然后有車輪聲從后頭傳來,她聽見巴圖爾的聲音,他喊:“前頭那個嫂子停一停?!?/br> 啥嫂子!她還沒那么老,三十都還沒到! 而且明明前些天見面還喊人家妹子的。 姜青禾停下腳步,半拉下頭巾,轉過頭虛著眼瞧他,也沒說話。 “哈呀,”巴圖爾大笑,“妹子正找你呢?!?/br> “找我干啥,”姜青禾不想搭理他。 巴圖爾拉住牛,他翻身下來小聲問,“想不想賺點麻錢子?!?/br> 他伸出五個手指頭搓了搓,動作特別標磚,然后他又嚷道:“妹啊,糞勺拿開點唄?!?/br> 都快戳到他臉上了。 “咋賺,”姜青禾有點不信,這人兜里都掏不出幾個子。 巴圖爾愣是把話憋到了她家里,才扔出一袋錢,砸在桌上敲在姜青禾心里。 “草場上的大伙,說買你做個歇家?!?/br> “啥?”買她就這點錢,至少得再加幾袋,姜青禾想。 “不是不是,”巴圖爾連忙解釋,“駝隊來了草場,大伙想請你去做歇家?!?/br> “你去,他們還給你三頭羊?!?/br> 第23章 羊rou泡饃 姜青禾能是被一袋不足百個的麻錢, 加上三頭羊晃花眼的人嗎? 當然不是。 但巴圖爾說:“額叫草場上的崽子去給你撿肥,十筐,二十筐都成?!?/br> “給你打草,堆好幾個草垛子, 疊得比你人還高?!?/br> “打住, 趕緊打住, ”姜青禾忍不住都要拍案答應了,她極力克制住自己,不能叫肥阿草阿沖昏頭腦。 她呼出一口氣,把咕嘟冒泡的茶壺拿下來,撒了點磚茶碎在粗瓷碗里, 給巴圖爾沖了杯茶。 思緒如浮動的碎茶沫上下漂浮,她用手肘杵在桌子邊說:“我沒做過歇家?!?/br> “你試哈, ”巴圖爾急得差點把茶碗撞翻, 他一著急蒙語連珠炮直冒, 唾沫星子濺得哪哪都是。 “大伙老實, 那邊來的歇家不是個好人樣, 一斤羊毛只給半兩磚茶?!?/br> “買賣不就講究你情我愿,他們壓價壓得這么低, 那就別做這筆買賣, ”姜青禾沒搞懂, 一斤羊毛至少也得出半塊磚茶, 給半兩都不是誠心做生意的, 搭理他們做啥。 巴圖爾將茶碗磕在桌子上,嘆口氣, “這筆買賣得做啊?!?/br> “額們養的都是蒙古羊,灘羊, 耐寒耐旱,耐粗放,精心養著長得膘也多,可養大一頭羊得花一兩年工夫,冬春幾個牧場一轉,又得折一大半?!?/br> “要是來場白災黑災,沒草料沒黑鹽又舔不到堿,羊一餓就瘦,要不就沒了。交完稅又給部落上供,還能剩個啥?!?/br> 巴圖爾回想起駝隊帶來的羊,眼大有神,胸部寬闊,四肢有力。那歇家說最重可達到一百五十斤,啥都吃,一點不挑,爛菜葉子、剩飯剩菜都能吃,很容易肥。 還有那條大尾巴,里頭都是油,而且毛量又多,公羊每年都能剪下五六斤的毛,母羊雖然只能出兩三斤,可細毛很多。 牧民哪個不是羊把式,一瞧那些羊的體態,眼神就曉得是好羊,想要幾只羊來配種。 可駝隊的人慣會獅子大開口,十頭羊外加兩斤綿羊毛才換一頭。 牧民又氣又不甘心,十頭羊真的出不起,但他們嘴皮子說不過駝隊。巴圖爾就說要不也請個歇家,大伙都想到了姜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