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5節
蔓蔓追鳥追累了,汗津津跑回來,蹲在茶水面前說:“娘,我喝,”往常都是不給她喝茶水的,所以她鬼靈精強調,“不喝冷水,喝糖水?!?/br> “喝一點,”姜青禾就知道她會來這一出。 蔓蔓討價還價,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喝兩點?!?/br> 姜青禾被她逗笑。 喝罐罐茶是得配饃饃的,饃饃要炕。但是他們沒有炕饃饃要用的土炕洞,就搭了架子兩面翻烤,烤得酥酥脆脆的。 掰點饃饃,喝口茶,再撕下來一塊烤得油汪汪,咸滋滋的魚rou,有堿味也不妨礙他們吃得盡興。 回去之前還找淺灘有遮掩的地方洗了個澡,北海子有個口通清水河,不是死水,含鹽堿也不多,不經常下水沒問題。 不像西海子,有名的鹽水湖,周圍的鹽堿地泛起層層白霜,那里寸草不生。 姜青禾老早就想過來洗澡了,在家里每次都是擦身子,大熱天黏黏糊糊的。哪怕回去還得出汗,至少皮脂搓下來也舒服很多。 全部收拾完,火都得給呲掉,再埋一層土。真的要回去了,蔓蔓還很不舍,她問,“下次還來嗎?” “來,”兩人異口同聲。 其實夏天來北海子并不好,除了熱,禽鳥的糞便也到處可見,還有近水多蚊蟲,他們或多或少都被咬出好幾個紅疙瘩,很癢。 但蔓蔓還是想來,追鳥,捉魚,淌水多好玩呀。 徐禎也想來,捕蝦,烤魚,露天對著徐徐擺動的蘆葦,上下盤旋的飛鳥,抿一口罐罐茶,嚼到紅棗和枸杞時甜滋滋的感覺。 他還渴望能體會到。 至于姜青禾,洗舒坦了,下次還來。 出來很高興,回去樂極生悲,兩大木桶的水加三簍肥,再坐個蔓蔓,徐禎拉姜青禾在后面推。 兩個人走過一棵樹就停下來呼哧喘氣,而指路的白楊蜿蜒長繞沒有盡頭。 這個時候兩人甚至覺得,做頭驢,當頭駱駝也挺好的,至少力氣大,拉板車不費勁。 等回到家兩人都灰頭土臉的,姜青禾怨念,澡白洗了。 天還早,徐禎忙著把摟的肥曬出去,姜青禾收拾起那堆麻魚子,泡在水里去血水。麻魚子最好過一遍油,炸到微酥,再撈點腌壇子里的泡青辣子,放到瓦罐里小火慢慢煨。 再蒸點饃饃,整一盤野韭炒雞蛋,鴨子是來不及去買了。 但蔓蔓吃得很高興,她嚼著麻魚子,天真地問,“娘,過節了嗎?” “沒有,好吃嗎?” “好吃,”蔓蔓表達好吃的表情,是仰頭瞇著眼,小嘴巴不停動。 夜里蔓蔓睡著了,姜青禾把藏在炕洞邊緣的小罐取出來,跟徐禎點著羊油燈在外屋的桌子,數了兩三遍。 最后發現,只有一百一十五個麻錢。 麻錢已經是塞北面值最小的銅錢了,可見他們有多窮,這還是靠給別人做木匠活,要么是編點東西,或是賣山貨賺的。 大多都是換,不給錢。 徐婆子她兒子要去東北那邊闖蕩,鴨子不換只要錢。 姜青禾數出三十個麻錢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鴨子多少一只。 這一下兩人存款不足一百。 “我們好窮啊,”姜青禾趴在桌子上長嘆一聲。 想想別人穿越做麥芽糖,發豆芽,做豆腐,可到了她這,簡直把發家的出路都給堵上了。 這地可不興麥芽糖,麥子雖然多,傳統發麥芽的方法要糯米。但這里種不出糯米,還得到鎮上南北貨行那里高價買。 至于豆芽,大家都會發豆芽,她還吃過四婆和棗花嬸發的,可比她能耐多了。 再說做豆腐,漿水豆腐、北豆腐、辣子豆腐、凍豆腐,哪里沒點豆腐做法。而且他們磨豆腐用的黑豆都是上好的,磨出來的豆腐可香了,蘸點料汁就能吃。 古人哪有那么笨,能賺錢的路子大多都已經有了。 她雖然會好幾種少數民族的語言,但也沒啥賺錢的路子。畢竟生活在這片民族混雜的土地那么久,她還沒愣是沒碰到過幾個少數民族的。 錢都是靠徐禎做點木匠活,和去采點山貨啥的攢的,哪邊賺錢都不容易。 這一夜為著錢兩個人都各懷心思。 到了第二日早,姜青禾揣著錢就出門了,生怕慢一點自己會后悔。 結果都走到徐婆子家的鴨舍前,她對門的嬸子說:“她閑不住,趕了鴨子下水后,就去稻田了,你到那去瞧瞧?!?/br> 說來也巧,徐婆子的水田跟姜青禾分到的是挨在一起的,親熱點可以說挨門鄰家。 她又沿著清水河往下走,等見到兩架巨型水車時,也就能看見簇綠的禾苗。 以前有人講南北兩地產的谷物,應該是南稻北麥,北邊有不少地方長不出稻子。 這話其實說來也有點對,塞北的地長不出糯稻,代替糯米的是軟糜子。但在這里長勢極好,甚至年年作為貢米送到國都的是粳米。 挖溝渠,架水車,引清水河里的水灌溉,稻米一年長勢比一年好。換了糧種后,一畝能出一石多的糧。 為此農家人早早就來伺候這片田,指望靠稻米來換粗糧,豐實自家的糧倉。 比如徐婆子,天剛露出點亮光,就先趕鴨下水,又不停歇來田里拔稗子。 稗子和稻子極像,生在稻田里只會擠占稻子的生長,影響收成,不得不拔。 “妹啊,你也來拔稗子???”徐婆子從田里走到田壟上,見姜青禾走來招呼她。 “不是,”姜青禾說出口都沒底氣。 聊起這個她都不想買鴨子了。 姜青禾早先讀過一首詩歌,有幾句話她印象很深刻: 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現在她只想告訴稗子,在她的田里甭擔心,因為她這個糊涂蛋,分不清稗子和稻子的區別。 明明兩種長得就大差不差阿。 她很郁悶,莊稼也要搞替身那一套嗎。 姜青禾訕笑,“不是的嬸,來找你買鴨子的?!?/br> “哎呀,急不急,”徐婆子還想把田里的稗子給拔完先。 “啊不急,”姜青禾說完蹲在自己的那稻田邊上,怎么看禾苗怎么長得好,哪有稗子啊。 畢竟從名字上來看,她和稻子是一家,自家人看自家人自然是什么都滿意的。 “妹啊,看它也不會立馬灌漿揚花的,”徐婆子笑,又問她,“分不清稗子了是不?” 姜青禾有點害臊地點頭。 “成,你找俺買鴨子,俺教你認認稗子,順便給你田里瞅瞅?!?/br> “成啊嬸,”有了徐婆子這句話兜底,姜青禾信心快要膨脹出來了,開始挽袖子挽腿準備下田。 現在她又想告訴稗子,你還是提心吊膽吧。 第4章 一個熱鍋盔 只有長在稻田的稗子,人們說它是害草。 躥的比稻子快,一株根系能結出滿簇的稗子,把稻苗擠占到一邊去。就算把高稗子扯掉,那些低矮沒冒出頭的,也會混在稻田里,吸取肥力和陽光,再次出頭。 所以每每稻子將熟未熟前,都得進行最后一次提稗子。 “稻子熟前不拔稗,來年有苦也說不出,曉得啥意思不,”徐婆子穩準狠扔出株稗子,她也不賣關子,“收了稗粒,蒸飯吃到沒熟的都不是大事?!?/br> “可混到糧種里,稗??刹幌竦咀幽菢尤菀诐a爛,到那時,田里的稗子成殃,哪還有好收成哦?!?/br> 徐婆子長嘆一口氣,做人難做農家人,苦得很??刻斐钥陲?,收成好不好上頭都有田稅壓著,農事半點不敢耽誤。 姜青禾看著田間搖曳的稻苗,埋頭佝僂著身子,在淤泥里穿行拔稗子的農民,不禁有萬千思緒。 她今天出門算早的,連日頭都沒見影,下田的更是摸著黑,先打草拾谷喂牲畜,咬個黃米饃饃就來伺候秧苗。 有的勤勤懇懇忙活一年,到頭來連黃米饃饃也啃不起,還要靠黑面來糊口。 她深切明白,哪怕在工業化的時代,種田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更別提生產力無比落后的朝代,每一株禾苗從育種到出秧苗到插秧,拔節抽穗到成熟那漫長的期間。得cao心肥力,擔心稗子躥的太多,憂心鳥獸破壞農田,更害怕天老爺不作美。 一場白災一場暴雨,就足以覆滅整年的收成。 可惜那么勤謹,也沒有享受到豐實。 姜青禾喟嘆,埋頭在每一排稻田里尋找稗子的身影,徐婆子說的很清楚。 最直接就是上手摸,稻桿摸著毛刺刺的,稗子則光溜溜,摸葉子也一樣。 要不是就看色,瞧著沒一點白,那是稻子,葉子能瞅出來白的是稗子。 剛開始姜青禾還是能看出來幾株的,可到后頭眼也花了,人也糊涂了,那烏泱泱一片禾苗,總不能每株都上手摸個遍吧。 她無比確定,不是每個人吃得起種田這碗飯。 徐婆子手里還淌著泥,笑得差點拍在自己衣服上,“阿妹你瞅你,閑時不燒香,忙了胡抓漿,瞅瞅這秧田里多少稗子喲?!?/br> 她邊笑邊搖頭,有啥就說啥,“妹啊你跟你男人,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兩個瓜蛋子,但凡多來轉轉哩,稗子都能少捆一把嘞?!?/br> 姜青禾沒敢搭話,被她說得臊紅了臉,自從插完秧還真沒來咋轉過。 旁邊還有來扯稗子的大伯,也聽到徐婆子的話,當即站直了身扯嗓子道:“可不能這么埋汰人,徐婆子你懂南墻根的蔥——要壅的理不?別把人臊的以后不敢來田了?!?/br> “阿伯,那你可小瞧我了,明天還來,”姜青禾自認臉皮還是比較厚的。 “成啊,明早叔等你嘞?!?/br> 稻田四處都響起一陣快活的笑聲。 有人拔著稗子唱起花兒,“七更日頭照花山,花山上好多的牡丹。想起尕妹者下夜川,三九天凍下的可憐?!?/br> 隔道田有人順口接上,嗓子豁亮,“水靈靈的牡丹清亮亮的泉,吸住了探花的少年。馬跑了千山的出一身汗,端為才開的牡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