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多少年了，誰留著一張紙??？”

    問了這么兩句，丁主任也看出來，這里面有點兒事，開口道：“同志，如果你拿不出任何合法居住證明來，我們街道辦也沒有記錄的話，那根據許小華通知的請求，需要請你們搬離這里?！?/br>
    陳怡咬牙道：“我們不走，這里就是我們家，我們都住了好幾年了，你們憑什么攆人？”丈夫出門之前，叮囑過她，無論許小華帶了誰來，她都得咬準了，這就是他們的家。

    丁主任勸道：“同志，你拿不出任何合法合規的居住證據來，你們這是屬于非法霸占他人的房屋，是違法的?！?/br>
    陳怡就是一口咬定，這就是她家。

    丁主任好說歹說，這人就是聽不進去，鬧到最后，陳怡還撒潑打滾起來，丁主任沒法子，只得和許小華商量改天再來。

    小華知道這事得費個幾天，客客氣氣地把丁主任送走了。

    街道辦的人前腳剛走，蕎蕎就帶著劉鴻宇回來了，劉鴻宇手上還拎著一份rou食，遠遠地就朝小華喊道：“小華meimei！”

    這一聲，讓小華想起她在京大學外語的時候，等人走近，笑道：“劉哥！你看著倒沒什么變化?！闭f起來，她和劉哥也有好幾年沒見，這些年的變故在他身上倒沒留下什么痕跡。

    劉鴻宇擺手道：“什么劉哥不劉哥，老老實實喊姐夫?！?/br>
    小華挑眉，覺得他說的也沒錯，喊了一聲：“姐夫！”

    劉鴻宇這才道：“聽說我meimei遇到事了？姐夫特地回來給你幫忙的，我這幾天就守在家里給你當鎮宅獸?！鳖D了一下，又道：“回頭你可得好好和我妹夫說一說?！?/br>
    小華這才反應過來，為什么好端端地讓她喊姐夫！敢情這是打著壓慶元哥一頭的想法，有些好笑地道：“姐夫，咱們要是按慶元哥那邊算，你可得喊我一聲嫂子?！?/br>
    劉鴻宇懵了一下。

    張桂平喊他們快進屋吃飯，“吃飽了再論是姐夫，還是嫂子?！庇种笓]著兒子去端菜。

    劉鴻宇進了廚房去，蕎蕎就輕聲和小華道：“你別理他，他是知道你們要回來，高興的，剛還和我說，等你們搬回來了，他還得多住幾天才走，要和徐哥好好敘舊?！?/br>
    蕎蕎說到這里，眼里不覺都帶了點淚意，補充道：“這些年，常念叨你們，前頭你回來，他那幾天要值班，回不來，懊惱了好些時候，今天我去喊他的時候，他自己都準備下班了?！?/br>
    小華笑道：“我知道，他們宿舍，就數劉哥和慶元哥關系最好?！?/br>
    等飯菜上桌，天已經全黑了，劉鴻宇執意要請小華喝一杯果酒，正鬧騰著，忽然聽外頭“嘩啦”一聲，聲音特別大。

    張桂平忙起來道：“怎么回事??？我去看看?！?/br>
    一到門口，就叫了一聲：“哎呦!怎么在人家門口潑水啊，天這么冷，一會兒結冰了，滑倒了，算誰的？”

    李蕎蕎皺眉道：“準是申學兵干的?！?/br>
    劉鴻宇朝外頭喊了一聲“媽，進來！”然后和小華道：“別管他們，今天你剛來，好好吃飯，明天咱們再找他們算賬?！?/br>
    蕎蕎和小華道：“你別擔心，讓鴻宇來管，你今兒可喊了姐夫了，不能白喊?！闭f著，往丈夫碗里夾了一塊紅燒rou，“多吃點，明天有力氣?！?/br>
    小華看他倆這樣，心里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你們別瞎想，犯不著動手，動手也不能解決問題?！?/br>
    第183章

    張桂平一進來, 就皺眉道：“這些年都沒看出來，這兩人心這么黑，這個天兒往人家門口潑水, 一會兒就結了一層薄冰，要是孩子們沒注意，摔到了腦瓜,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br>
    又道：“明個辛楠他們從表舅家回來, 我可得打聲招呼, 別著了這夫妻倆的道兒?！?/br>
    小龍從飯碗里抬頭，把嘴里的紅燒rou慢慢地咽了下去, 準備說話, 想想還是沒說，怕奶奶和爸媽不同意。

    張桂平又問道：“小華，我看這倆人不是善茬，這事要不要找人問問看？”

    小華笑道：“張姨, 你別氣, 我這幾天肯定把人趕走?！?/br>
    蕎蕎嘆道：“前面鬧得那么兇，我們都護住了房子，誰能想到，1973年革委會的人直接領著人來，不打一聲招呼，就把那間空房占了去?！?/br>
    那間空房是留給小華爸爸每年回來住的。

    當時她婆婆著急忙慌地跑到菜市里來和她說, 她趕到家的時候, 陳怡和申學兵已經把家當都放好了, 那時候也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兒, 她又懷著老二，不敢鬧得太狠, 就這么給陳怡和申學兵住了進來。

    想到這里，蕎蕎都有些后悔，和小華道：“小華，是我沒看好房子，我當時態度要強硬點，和他們鬧起來，現在也不會有這些事兒?！?/br>
    小華皺眉道：“和你有什么關系？當時誰鬧得過造反派，蕎蕎，我們能平平安安地度過這十年，我都覺得很慶幸了，房子再重要，也沒有人重要?！?/br>
    緩了一下，接著道：“我明天一早去房管所，不管怎么說，我們這是私房?！?/br>
    劉鴻宇道：“明天我陪你一塊兒去?！?/br>
    小華忙說不用，蕎蕎道：“你讓鴻宇跟著，要是遇到難講話的辦事員，鴻宇比你有經驗些?！?/br>
    劉鴻宇笑道：“那是，我這幾年可不是白遭罪的，不說別的，那年我把農場里的雞鴨養死了，他們和我理論，說我思想覺悟有問題，我硬是憑著死皮賴臉的勁兒，把我們學校的造反派說服了，把我從農場調了回來?！?/br>
    他說起這一段，蕎蕎瞬時就紅了眼眶，微微低了頭，半晌才道：“你還好意思說，他們連大通鋪都不給你住，讓你住雞舍外面懺悔，幸好是春夏之交，天兒不冷，要是冬天……”

    說到這里，蕎蕎沒有再說。

    劉鴻宇眼睛里也有些濕意，笑道：“都過去了，也體驗了一番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你們別說，那個時候我就特別理解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小華道了一句：“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劉鴻宇道：“對，為今天的團聚！”

    他仰頭一口而盡，隨即道：“等元哥回來，我非得拉著他好好喝一頓?！?/br>
    晚上，劉鴻宇跟孩子們擠一個屋去了，蕎蕎和小華道：“他這幾年和我們都是報喜不報憂的，養雞那事，前頭只和我說把雞鴨養死了，人家嫌棄他，把他調了回來，壓根沒提不給他住，不給吃的事兒，去年三十晚上，才和我提了一嘴?！?/br>
    小華道：“劉哥真是樂觀的性格，你看他信里寫的多樂呵，一丁點口風都沒露出來?！?/br>
    蕎蕎點頭，“是，也顧家，你別看他不著調的樣兒，每次回來，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搶著做。他自己日子過得那樣苦，回來有點好吃的，也想著我和孩子們。小華，我現在都感謝當年的自己，勇敢地走向了他?！?/br>
    又問道：“小華，你和徐哥這幾年還好吧？”

    小華點頭，“挺好的，你知道他這人和劉哥一樣，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幸好現在這場革命鬧劇結束了，他的工作大概會有新的調動?！?/br>
    蕎蕎問道：“小星星爺爺是不是能回安城了?！?/br>
    “是，手續快下來了?！?/br>
    “那徐哥mama那邊還在安城嗎？”

    小華點頭，“還在，他這幾年和他mama也沒有聯系，就是那年那家女兒要揪斗他mama，他回去了一趟，這幾年連封信都沒有?！?/br>
    蕎蕎道了一句：“十年前，誰也不知道這場苦難要維持多久，只能說這是時代賦予一個家庭的悲劇?！?/br>
    小華沉默了一瞬，道：“睡吧，明天你還要起早上班呢！”

    等蕎蕎睡著了，小華卻是久久沒法入睡，她想，時代的問題是時代的，個人的問題也實實在在是個人的。

    第二天一早，小華還沒起床，就聽到院子里有人驚呼，“哪個殺千刀的干的？給我逮到了，我非扒了你的皮！”

    小華穿了衣服，起來問道：“蕎蕎，怎么了？”

    蕎蕎有些無奈地道：“估計是我家小龍和小虎干的，把狗屎扔他家門口了，那申學兵剛出門就踩了一腳?！?/br>
    小華問：“小龍和小虎呢？”

    “還睡著，沒起來呢！”

    小華道：“這兩孩子，估計是為著昨晚的事，為我們抱不平，你也別多說?！毙睦飬s是想著，這陳怡夫妻倆還是得早點趕走，眼下已經交惡了，連累蕎蕎一家都跟著受氣。

    吃了早飯，劉鴻宇陪著小華去了京市房管所，臨出門的時候，小華看到西邊屋子里，陳怡站在窗戶邊朝他們看著，她當沒看見，和劉哥一起出門了。

    等到了房管所，接待的大姐聽他們說了情況，笑道：“同志，從去年10月，我們就開始著手對十年里遭沖擊的私房進行歸還和復原了，這里有個表格，你們先把基本情況填一下?！?/br>
    等小華填完，大姐簡單看了下，道：“哦，房本和地契都在，那你們這個房子是誰占的？是街道那邊，還是當初的造反派們？”

    小華回道：“是革委會帶著人去的，強行住了進去，您知道的，那幾年說理也找不到地兒，現在革委會不是都撤銷了嗎？說他們才是□□，那我家這個房子擠占的問題，政府總該幫忙解決的吧？”

    大姐點點頭，“落實政策是肯定的，你家這個房子第一批搶占的就是這兩人嗎？還是存在‘連環搶’？”

    小華有些不明白，問道：“什么是連環搶？”

    劉鴻宇解釋道：“當時搶房、擠占房子的時候，很多人怕以后被追究，就發明了‘連環搶’，自己先去占房子，又找人來搶占自己的房子，以此類推?！?/br>
    接待的大姐道：“如果是‘連環搶’，現在就會造成無法退房的局面，簡單點說，你找不到人??！”

    小華聽得都眉心直跳，忙道：“我家房子不是，當初強占房子的就是這兩人?！?/br>
    大姐又問道：“那后面房子不存在充公的情況？這兩個人有沒有交房租？”

    小華道：“據我所知是沒有的?！?/br>
    大姐把情況一一記下來，就和她們道：“我們會和街道那邊確認下情況，后頭會有人上門來訪?！?/br>
    小華又問具體的時間，那大姐卻說沒法給出具體的時間，“同志，我們現在這兒接待量特別大，都是你們這樣的情況，你們這還是小問題，只占了兩間，一棟樓都給占的都比比皆是?！?/br>
    小華道：“同志，話不能這樣說，不管問題大小，都是關乎一個家庭的切切實實亟需解決的問題?！?/br>
    接待的大姐一噎，訕笑道：“是，同志，你說的對，但是這事我也只能幫你催一催，具體哪天能解決，我真沒法打包票?！?/br>
    小華深知，她這一走，這事就不知道往哪年哪月拖，接著道：“同志，我們一家離家多年，我奶奶都八十多歲了，就想著再回來住一住，我爸爸在西北守衛邊防，每年回京述職，自己家都沒法住，這么多年，我們也沒想著給國家和組織上添麻煩，但是現在能落實政策了，這事怎么說，也該給我們解決了?！?/br>
    她提了一句“回京述職”，接待的大姐立即問道：“同志，你爸爸的工作是？”

    小華道：“同志，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我想不管我爸爸做的是什么工作，這個房子的問題，組織上總該給我們解決的?！?/br>
    大姐笑道：“當然，當然，我就想著，如果是軍屬的話，流程上是有照顧的?！?/br>
    劉鴻宇在一旁道：“她哥嫂都是軍人?！?/br>
    大姐忙道：“行，行，我去幫你和領導反饋下，你們坐著等下?！?/br>
    劉鴻宇坐在一邊，和小華道：“你看，革委會是沒有了，辦事還是一樣的難?！?/br>
    小華道：“好歹他們現在有所約束，做事有個系統，不像以前，是革委會的一言堂?！?/br>
    不一會兒，房管局的一位方主任過來，了解了情況后，表示派人和小華一起去一趟街道辦，然后和強占房的人溝通下。

    小華忙朝方主任道謝。

    方主任道：“這是我們份內的工作，不當謝，許同志后續有什么問題的話，歡迎來我們房管所詢問?！?/br>
    “好，謝謝您！”

    小華和劉鴻宇帶著房管所的干部去了街道辦，然后又一起去了白云胡同，陳怡在家，看到又有人來，“啪”地一下就關了門。

    房管所的干部道：“這位同志，我們是房管所的，是來了解下情況，還請你這邊配合一下?！?/br>
    陳怡就是不開門，僵持了半個小時，房管所的同志沒辦法，和小華道：“不然你們私下先溝通一下，她這樣，我們沒完全了解情況，也不好就請公安同志來趕人，許同志你知道的，這是歷史問題，我們不能蠻來?！?/br>
    小華覺得有點可笑，當初這兩個人是蠻橫地占了她家房子的，現在她主張自己的權利，人家和她說——“我們不能蠻來?！?/br>
    她想，這真是個黑色的笑話。

    但是當下，小華也沒有辦法，只能讓房管局的人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