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得很平靜，卻聽得覓瑜一陣無措，一雙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還好，他沒有松開手，依然握著她，表示他沒有生氣。

    “夫君……”她小聲喚他。

    盛隆和的話語還在繼續。

    “太子之位，如果沒有兄長的犧牲，他壓根不會給我?！?/br>
    “金銀財寶，他絲毫不缺，隨便賞點人算什么？”

    “軍政大權，他倒是不想給，可他力不從心，我能力出色，替他處理了不少麻煩，又表現得謹小慎微，有臆病纏身，他這才給了我?！?/br>
    “權利、地位、財富，這三樣東西，哪樣是他發自真心給我的？”

    第180章

    覓瑜心神一震。

    不錯, 是她想岔了，圣上雖然給了他許多東西，但并非沒有代價, 這代價還很高昂, 乃是他兄長的性命, 他們母子三人多年經受的分離與嗟磨。

    這樣一份沾血的榮寵，她怎么會認為是慈父之心呢？

    甚至……差一點點，他就要長眠蓬萊島，無法同她相遇了。

    “夫君?！彼鹨魂嚭笈屡c愧疚, 依偎進他的懷里，軟聲道，“我錯了, 我不該那么問你, 你……你不要往心里去?！?/br>
    盛隆和溫柔地擁抱住她, 回應：“你沒有錯，世人皆贊頌父母愛子, 哪里想得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你有疑問很正常?！?/br>
    “只要你能理解我，不覺得我心狠手辣，不忠不孝，我就放心了?！?/br>
    她連連搖頭：“紗兒從來不這么覺得。圣人言, 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 止于慈。父皇不慈在先, 焉能怪夫君不孝在后？”

    “何況，夫君只是對父皇不好, 對于母后和師父，夫君孝順至極, 對于我的爹爹娘親、師祖師叔，你也分外敬重，怎么能說不孝？”

    “心狠手辣就更說不通了，守明道人犯下謀逆大罪，夫君也只懲治他一人，不曾牽連太乙宮半分，宮中道士，誰不稱頌殿下寬厚仁德？”

    盛隆和的聲音里含著滿滿的笑意：“紗兒把我說得這么好，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你最好只是在安慰我，不是當真這么想的?！?/br>
    “為何？”她有些不解地仰起頭。

    “因為我擔當不起?！彼拇桨昴﹃念~角，“我不是什么好人，真的?！?/br>
    覓瑜認真想了想，回答：“那也沒關系……只要在我心里，你是個好人，就足夠了?！?/br>
    “我在你心里是個好人嗎？”

    “當然，夫君待紗兒這么好，不是好人是什么？”

    盛隆和舒緩地笑了，親了親她的眉心，又親了親她的唇角：“這般分類的方法，倒是簡單又實用。那，從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好夫君了?！?/br>
    “夫君一直都是……”

    片刻的溫存過后，兩人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如果父皇在看了這幾本書后，是第三種不好也不壞的反應，夫君準備如何應對呢？”覓瑜詢問道。

    盛隆和回答：“那就要用到林檀游了，父皇懷疑施不空，卻仍舊篤信丹道，豈非他登臺上場的好時機？”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洪源先生。

    “夫君想讓洪源先生，取代神妙真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

    他頷首：“這也正是我栽培他的最終目的?！?/br>
    原來如此——

    不管圣上有何反應，他都能從中獲利，當真是一個妙計。

    覓瑜驚嘆不已。

    “這么說來，守明道人的行刺，反倒幫助了你……”她喃喃道。

    “沒有他，我也能這么做?！笔⒙『偷?，“就是理由有點不充分，現在正好，什么都齊全了?！?/br>
    是啊，守明道人犯下謀逆之罪，他徹查此事，發現對方在私下煉金，而煉金與煉丹只有一線之隔，引申到丹道之說上，一切順理成章。

    如果他只是來了一趟太乙宮，就帶回去一堆丹藥相關的書籍，圣上很有可能會懷疑他的用心，但有了這樣一樁事情打底，他的所有舉動就都有理可依了。

    更不要提圣上目前龍體欠安，對于丹道之說一定愈發迫切，見到這幾本書，不啻于遇見救命稻草，定會輕易地順著他的計劃走。

    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覓瑜感慨地想著，柔柔漾出一抹笑：“看來，連老天都在幫助夫君，給你送來這樣趁手的理由。所謂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br>
    盛隆和對上她的笑顏，也浮現出一絲笑容：“我不認為老天睡了這么久，會忽然睜眼，不過，現在的情況的確很好，免去了我不少麻煩?！?/br>
    “如果以后都這樣順利，我不介意在每月初一十五時讓人多上炷香?！?/br>
    聽著他輕松的話語，覓瑜的心情也一陣輕松。

    但她還有最后一點疑惑，詢問道：“我記得，藏書閣里的書，除了贊同丹道之說的，也有反對的，夫君為什么不拿那些書給父皇看呢？”

    “直接讓父皇摒棄丹道，不再重用神妙真人，不好嗎？還是說……你希望父皇繼續篤信丹道？”

    盛隆和搖了搖頭：“父皇不是相信丹道，而是追求長生不老?！?/br>
    “年富力強時，他或許不會在意，但隨著他一日日老去，我一日日長成，他會感到恐懼，害怕權利的喪失，年華的逝去，不可能會放棄?！?/br>
    “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能抵抗住這股誘惑？魏成祖廣塑金身，梁明帝自封真君，便是太宗，也曾在一段時期內篤信方術，追求長生之法?！?/br>
    “可是，太宗最終納了臣子的諫言，沒有再信，不是嗎？”覓瑜道，此一事得到了群臣的高度贊譽，時至今日依然在坊間廣為流傳，連她都聽說過。

    “太宗是太宗，父皇是父皇?！笔⒙『吐朴频?，“太宗年間也有過旱災，當時亦有道士進言，獻祭童子以求雨，結果直接被太宗斬了，人頭掛在祭臺上?！?/br>
    “父皇不一樣，施不空說要我的性命，他就大手一揮給了?！?/br>
    “當然，這也可以視作他為了天下百姓，不惜忍痛獻出親子的性命?！彼托σ宦?，“就是不知道當人選換成他自己時，他是否還能保持這份大義?！?/br>
    “再往前推一點，我和兄長剛出生時，那會兒天下太平，什么異常的事都沒發生，只因為欽天監的幾句話，他就毫不猶豫地舍棄了母后和我們?！?/br>
    “你說，以父皇這樣的性情，會希望長生不老是虛妄空談嗎？”他詢問她，“尤其是在他龍體違和的情況下？”

    覓瑜呆呆地聽著，搖了搖頭：“不會……”

    “對，父皇只會生氣?！彼χ鴳?，拍了拍桌上的書堆，“所以，我才精挑細選了這么些書，希望父皇能仔細品讀，不要辜負了我的好意?！?/br>
    “還有一個原因是施不空?！彼^續道。

    “如果我獻給父皇的書里，都在攻訐丹道之說，他難道不會意識到我是在針對他，進而做出反擊嗎？譬如又有哪個皇子適合立為太子之類的?！?/br>
    “當然，他現在不能像當年那樣，只用幾句話就決定我的命運，但也會給我造成不少麻煩，而在我布置好一切前，我需要他安安靜靜的，不生出任何事端?！?/br>
    覓瑜心中一跳。

    “夫君……要布置什么？”

    盛隆和微微一笑。

    “我不會瞞著你，紗兒?！彼麘驯е?，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覓瑜睜大了雙眼。

    她帶著幾分震驚和惶惑地看向他。

    盛隆和與她對視，目光里包含著無限溫情。

    他柔聲詢問：“你會陪在我身邊的，是不是？”

    覓瑜怔怔地看著他，慢慢地、緩緩地點了點頭。

    “紗兒永遠不會離開夫君?！彼嵬穸鴪远ǖ卦S下承諾。

    他溫柔回應：“好，我們說定了?！痹谒缴嫌∠乱晃?。

    ……

    挑選出想要的書籍后，盛隆和帶著覓瑜在清白觀又待了幾日。

    “前兩天麻煩你了?！彼p捧著她的臉龐，“接下來的一段時日，你便好生在觀里休息，與師長和同輩聊聊天、敘敘舊，嗯？”

    這樣當然是好，但覓瑜也害怕耽誤他的行程，遂道：“我已經敘過舊了，往后也不是沒有機會再回來，夫君若有要事，不必為我強留下來?！?/br>
    他一笑，道：“剩下來的事要等到回宮后才能辦，不著急。而且，如果我拿到了書就帶你走人，恐怕下回就只有你一個人能上山了?！?/br>
    她抿嘴笑著瞧他：“夫君是害怕被師叔趕出山門？”

    “不，比那更糟?！彼槐菊浀鼗卮?，“直接吃一個閉門羹?！?/br>
    她徹底忍俊不禁，展顏笑開，俏麗的臉龐映著粲然的目光，盈盈似天女下凡。

    “好，這是你說的，讓我留下來，與親朋好友敘舊?！彼龐陕暤?，“之后幾日，夫君若是找不見人，只能獨守空房，可不能怪罪紗兒?！?/br>
    盛隆和揚起眉，意味深長地應下：“可以，你——盡管這么來?！?/br>
    ……

    清白觀的景致與太乙宮相似，都有青松白雪，紅梅綠臘，山腰垂冰瀑，峰頂出熱泉，金光云海一片天，氣質卻大不相同，前者寧靜悠遠，后者大氣磅礴。

    覓瑜披著白底繪海棠的斗篷，一張小臉掩藏在滾邊絨毛中，捧著手爐，遙遙示意不遠處的冰封瀑布。

    “聽觀里的老道長說，那后面有一個山洞，在山洞的最里面，常年不見天日的地方，生長著一種奇特的菌子，服下后會睡上三天三夜，做一個長長的美夢?！?/br>
    盛隆和與她并肩而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噙著笑詢問：“紗兒曾經服下過這種菌子？還是去山洞里面探險過？”

    她輕搖臻首：“山洞外面有瀑布沖刷，里頭又有暗河，很容易失足，娘親自小就叮囑我，不能去，倒是小師叔去過，并且當真采了幾株菌子出來?！?/br>
    “你服下了？”他繼續詢問。

    她還是搖頭：“沒有，那菌子長著花斑，一看就有毒，我不敢貿然服下?！?/br>
    “你的小師叔服下了？”他饒有興致地道，“然后被毒倒了？”

    覓瑜抿著嘴，壓抑笑意，努力不顯得太沒良心：“夫君料事如神?！?/br>
    “小師叔負責掌勺，本就喜好烹飪，對于那些難得一見、有著神奇說法的菌子，更是見獵心喜，煮了一鍋香噴噴的菌湯出來?！?/br>
    “喝湯的時候沒出什么事，喝完后大約一個時辰，小師叔開始頭暈眼花、搖搖晃晃，直說自己見到了祖師，要給眾人降示?！?/br>
    “最后被師叔冷著臉塞了幾枚解毒丸，才迷迷糊糊地清醒過來，去大堂里跪香，又被罰抄經書，十天內只許用稀粥、喝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