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盛隆和說不著急，但覓瑜還是趕在兩天內看完了書，中間夾雜著接風宴、請師長安、收新人禮等一應事宜，讓她久違地感受到了忙碌。

    這日晌午，她終于翻完最后一頁，只覺大功告成，舒了口氣。

    “這兩本寫得都很好?！彼噶酥阜旁谟覀鹊臅?，道，“凡是引經據典之處都寫得很詳細，就是有幾本引用的經典已經失傳了，無法考證真實性?！?/br>
    “這兩本，”她指了指左側的，“寫得比較信手拈來，一些‘人云’、‘先賢曰’的句子，我從來沒有在哪本書里面看到過，感覺像是作者自己杜撰的?！?/br>
    盛隆和看了看它們：“這是石瑛居士寫的。他本為世家子弟，擅醫擅畫，后來夷狄的鐵蹄踏破山河，他不愿為蠻廷效力，便攜妻隱居山中終老?！?/br>
    “他編寫的書籍，素有狂悖浪漫之風，能考據的地方不多，可他的醫術是實打實的，他寫的這兩本醫書，我粗略看了一下，都不無道理?！?/br>
    覓瑜點點頭，道：“是。杏林之中，石瑛居士自成一派，他的書，雖然有些地方比較驚世駭俗，但在實際方面很有效用?！?/br>
    “娘親曾說，石瑛居士的書適合精通醫術或者一竅不通的人看，前者看得分明，后者看個熱鬧，如果是一知半解的人看了，只會覺得他是在胡言亂語?！?/br>
    盛隆和聽著，笑了一笑：“看來我的水準還不錯，能看懂他的書籍?！?/br>
    他看向她，詢問：“那么，紗兒覺得父皇屬于哪一類人呢？適不適合看這兩本書？”

    覓瑜一愣：“夫君欲將此書獻給父皇？可，這些都是觀里的藏書——”

    “你放心，我只是暫時拿給父皇看?！彼?，“便是父皇不欲歸還，我也有本事悄悄把它們拿回來，不叫清白觀有一點損失?！?/br>
    他這么說，她也就打消了疑慮，認真思考著，道：“父皇身為九五之尊，涉獵廣泛，不會不懂醫術，但又不像夫君一樣拜了名師，所以……”

    她沒有把話說完。

    但盛隆和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看來這兩本書帶不出清白觀了。當然，如果紗兒喜歡，我可以假稱需要它們，帶回宮中，讓你慢慢鉆研?！?/br>
    聞言，覓瑜有一瞬間的心動，但還是婉拒道：“夫君的好意，紗兒心領了，不過石瑛居士的書，娘親在家中也收藏了好些，足夠我看了?！?/br>
    更重要的是，如果這件事被師叔發現，那她可就慘了，還是別嘗試的好。

    “行?！笔⒙『蜎]有糾纏，將目光投向最后一本，也是她手里拿著的那本書，“這一本又是什么情況？”

    覓瑜垂眸看了一眼，道：“這是東存真人寫的書，東存真人的名號，想必夫君聽說過，她是道門祖師之一，修行有成，造詣極高，位列坤道之首?！?/br>
    “她寫的書，不僅見解獨到，而且言之有理，無論誰看了都會受益匪淺?！?/br>
    “只是……”她有些猶豫地輕撫了一下書籍，“真人在這本書中探討的丹道之說，著實有些觀點鮮明，夫君確定要給父皇看嗎？”

    第179章

    自丹道之說誕生以來, 相關的爭論就從未停止，有人認為這是一條修行的捷徑，有人認為這是尋常的修行之法, 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歪理邪說。

    東存真人對于丹道持贊成態度, 在書里清清楚楚地寫了, 丹藥與修行相輔相成，修行而生德，德積而成丹，丹服助修行, 兩者缺一不可。

    包括古今帝王、道士、眾生一直追求的長生不老之藥，她也提了一筆。

    “所謂長生不老之藥，并非荒誕滑稽之說……”覓瑜輕聲背誦書中的原話, “清源之鄉生有仙草, 煉之可成仙丹, 服下冀得仙緣……”

    “是啊，相傳東存真人就是服下了仙丹, 才白日飛升的?！笔⒙『托χ鴳?，“季大學士為此專門寫了一首長詩，收錄在《趙魏百家名篇》里?！?/br>
    “還有說法稱，東存真人曾經煉出過一枚定顏丹, 服之可永葆青春。她便是服下了此種丹藥，才會數十年如一日, 容顏都似花月少女?！?/br>
    “是有這兩種說法……”她喃喃應道, “不過，后一種說法, 師叔一直很不喜歡，因為只要修行到家, 不論男女老少，都可維持容貌不變?！?/br>
    “就像師叔現在年過四十，瞧著卻只有二十出頭一般……與丹藥無關，修行之人，更不會花費力氣在這些事情上面……”

    “定顏丹，既是對東存真人的誤解，也是對坤道的輕蔑，認為女子便應在乎容顏，勝過修道積德……”

    “至于前一種說法，”她看向他，“夫君應該比紗兒更清楚才是?！?/br>
    盛隆和噙著笑：“如果你指的是季大學士乃東存真人兄長，為了家族與meimei造勢，才特意寫下這樣一首長詩，那確實是?！?/br>
    “不過，不可否認，東存真人白日飛升一事，在當時引起了極大轟動，不少百姓都看到了，不然季大學士也不敢明晃晃地寫詩，是不是？”

    “飛升一事自然不假?！币掕さ?，這是她自小從長輩處聽來、在書里看到的，她對此深信不疑，“但未必是服了丹藥才飛升?！?/br>
    “東存真人的修行造詣極高，便是師祖、師父和紫霄真人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會飛升是理所當然的，根本不需借助丹藥?！?/br>
    “東存真人的事暫且不提?！笔⒙『偷?，“紗兒只要告訴我，這本書是否考據詳實、道理站得住腳就行?！?/br>
    覓瑜張張口：“這本書很好，符合夫君的要求——”

    “那就足夠了，”他打斷她的話，“我會把它帶回宮，獻給父皇?！?/br>
    “可是，”她有些著急道，“此書對丹道持褒揚態度，父皇在看了之后，難道不會——？”

    盛隆和微微一笑：“紗兒錯了，不止這本，其余的幾本都是這般，你在翻閱時不曾意識到嗎？”

    覓瑜一呆，仔細想了想，發覺果然如此，只是其它書寫得比較隱晦，鮮少提及丹道之說，只講了一些延年益壽之法，她便沒有往這個方面去想。

    現在回想，這些書，有一本算一本，竟全部明里暗里地贊成丹道之說，這——

    “夫君把這些書獻給父皇，是想讓父皇篤信丹道之說嗎？”她有些不解和不安地詢問，“讓……父皇更加看重神妙真人，服下更多真人煉成的丹藥？”

    盛隆和輕笑著回答：“算是一個方向吧?！?/br>
    “不過，我還是希望父皇能有一點想法的，這些書雖然贊成丹道之說，但都有前提，比如東存真人的這本，便需要仙草方能煉成仙丹?！?/br>
    “還有石瑛居士的這兩本，在贊同這世上有神丹妙藥的同時，也嘲笑了那些妄圖通過丹藥來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諷刺得很是辛辣?！?/br>
    “當然，這兩本書我不會給父皇看?！彼阉鼈兺频揭贿?。

    “雖然父皇自認不是凡夫俗子，得天道厚愛，世間所有至寶，皆會通過不同方式到他手里，是謂天子也，但我可不敢賭他的心胸?！?/br>
    覓瑜聽得越發糊涂：“所以夫君是想……？”

    盛隆和緩緩分說：“父皇在看了這些書后，最好的反應是恍然大悟，明白施不空煉的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是騙人的，在震怒之下治了他的罪?！?/br>
    “最壞的反應，是覺得施不空煉的就是仙丹，他將會與東存真人一樣，在服丹之后長生不老，白日飛升，越發信重施不空，催促其煉丹?！?/br>
    “而不好不壞的反應，則是暫時覺得，這些書應證了施不空的煉丹之舉，然后越想越不對勁，最終生出懷疑，不再信任后者?！?/br>
    “這三種反應，無論父皇有哪種，我都樂見其成?！彼?。

    “第一種自不必說；第二種也很好，那些丹藥可不是什么仙草，服下之后能不能飛升且兩說，反正父皇的身子是越來越不好了?！?/br>
    覓瑜心頭一跳：“父皇他……怎么了？”

    “前一陣子，宮中傳信?！彼?，“父皇在太液池游船時，不慎遭幾名妃嬪沖撞，落水受了驚，染了風寒，之后就一直龍體欠安?！?/br>
    “沖撞？”她有些疑惑，“好端端的，父皇怎么會被妃嬪沖撞？還是在游船的時候……”

    難道是被妃子撞下了船？這……哪個妃子會有這般大的力氣，這般大的膽子？

    盛隆和看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父皇游船，自然需要妃嬪伴駕，這人一多，隱患也會變多，比如當日兩個妃子爭風吃醋，便不慎波及了父皇，讓父皇當了一回池魚?！?/br>
    “聽說，那日船上還有更荒唐的事情發生，因為父皇將侍衛打發得遠遠的，導致侍衛根本來不及救援，最后還是父皇自己游上的船?！?/br>
    “什么？”覓瑜聽得不可思議，“還有這種……這種事？”

    “是啊，我收到消息的時候也不敢置信?！彼p笑道，“因著父皇落水的原因不光彩，這件事被壓得死死的，不透露一絲風聲，對外只說染了風寒?！?/br>
    “母后倒是覺得有些蹊蹺，懷疑是不是有人想趁著我不在的時候生事，但審問了在場的所有人，發現的確是一樁意外之后，便也無奈接受了?！?/br>
    無奈？

    覓瑜有些不理解他的用詞，他想要表達什么呢？

    她也不明白他的態度，對于圣上落水一事，他講述得很平靜，仿佛落水之人與他無關，是一個陌生人。

    而且，聽他的意思，圣上落水有好一段時日了，他也早早收到了消息，卻沒有在這些天里表現出一絲擔憂，甚至沒有向她提起過。

    她相信，他不說，不是因為不想告訴她，而是覺得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圣上雖然落了水，但最終沒有大礙，用不著他多加牽掛。

    只是……

    她有些好奇，當他聽聞這一消息時，心里閃過的，會是什么念頭？

    慶幸圣上沒有大礙嗎？

    還是……遺憾？

    “紗兒?！笔⒙『偷暮魡纠亓艘掕さ淖⒁饬?。

    他注視著她，眼里含著淺淺的笑意，神情深遠地詢問：“在想什么？”

    “我……”她定定神，略帶猶豫地開口，“紗兒在想……夫君在這樁事上，是什么想法……”

    他含笑看著她，帶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你覺得我會是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她低聲道，纖長的羽睫微垂，掩下目光。

    視線所及之處，是她白皙柔嫩的巧手，然后另外一雙手掌覆蓋了上來，溫暖、寬大、骨節分明，帶著一股沉穩和安定的力量，包裹住她的心。

    “我有點遺憾，”頭頂上方的聲音道，“又有點失落，以及慶幸?！?/br>
    她抬眸看向他：“是……遺憾多一點，還是失落和慶幸多一點？”

    他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升起了這種感覺，因為在我收到消息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父皇落水受驚，但龍體安康，我無需憂心?！?/br>
    的確……遇上這種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他也曾經和她說過，有朝一日，他定會登上帝王尊位，不再讓他人主宰他的命運。

    所以他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

    但是……

    覓瑜想到得圣上賜名的定風珠，那匹自遙遠北方而來的良駒，載著他們兩人在山林中奔馳歡笑。

    那是圣上贈給他的馬兒，除此之外，圣上還給了他許多東西，都是世間罕見的珍寶，人間難得的地位與權利。

    圣上……對他還是很不錯的。

    覓瑜在心里想著，小聲開口：“夫君……一定要這么做嗎？”

    她沒有具體指什么，但盛隆和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神情微微有所收斂，看著她道：“紗兒不贊同我的做法？”

    她搖搖頭。

    “無論夫君做什么，紗兒都會站在夫君這一邊?！边@是她的真心話。

    “但是，”她越發小聲，“我覺得，父皇還是很看重夫君的，在某些方面……也待夫君不錯……”

    盛隆和發出一聲輕笑。

    “他對我哪里不錯？”他詢問她，“給了我東宮太子之位嗎？賞賜我無數金銀財寶嗎？授予我統領禁軍、臨朝聽政、商談國事之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