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伽美什背過身：“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狗就不要開口了，盡管爛在地上欣賞王的英姿即可?！?/br>
    “話別說得太滿，烏魯克王喲……萬一像灘爛泥一樣被對方隨便甩到了墻上，那可真是有夠丟人的了?！?/br>
    看到這兩人還有心情互相嘲諷，恩奇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嘆氣。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蘭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個平穩的，可以將它拖出城市的辦法。

    魔法的強度和阿伽獻出的血量掛鉤，一旦它身形不穩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當場斃命了。

    正當他苦思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自視野的余光中轉瞬而逝——但恩奇都還是捕捉到了她，并為這個確鑿的事實——為對方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感到了一絲惱火。

    “吉爾?！彼f，“你先單獨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br>
    “哈？”

    沒等好友反應過來，他就降落回地面，沿著剛才目光尋覓的方向趕去，果然在一塊塌陷房屋的殘骸邊看到了半倚著墻的緹克曼努。

    “為什么你會在這里？”他感覺喉嚨里醞釀出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吉爾不是讓你去廣場帶大家……”

    話音未落，緹克曼努將旁邊的小女孩推進了他懷里——在此之前，她一直拉著小女孩的手，庇護她穿過破殘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后我只救出了她?！彼牭剿穆曇?，“本來我還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點的話……但是房梁坍塌了?！?/br>
    女孩此時正低聲啜泣，恩奇都發現自己竟認識她，這孩子和他并不熟稔，但總會在看到他的時候送給他一顆漂亮的石頭，然后因為害羞而小步跑開。

    現在，女孩渾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這樣灼熱的溫度下都沒有被烤干，依然潮濕地黏在皮膚上。

    恩奇都起初以為那是女孩受傷后留下的，可當他看到緹克曼努的身體沿著墻壁緩緩下滑，破損的墻磚被她的背脊浸染成紅色時……那些責怪她讓自己身處險境的話語都在舌根處消弭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澀、粘稠的東西，夾雜著一點銹鐵的腥味。

    “t代我照顧她一會兒?！彼捻馔耆珳o散了，只有火光在眼中閃動，“不會很久的……只要給我幾十秒鐘……”

    恩奇都看著她笨拙地在腰間摩挲著什么，最后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記得對方管它叫尖刻筆，是她過去用于在泥板上審閱和撰寫政務的。

    “好?！彼犚娮约哼@樣回答。

    他把女孩的腦袋按進懷里，越過女孩的發頂，他看著緹克曼努把尖刻筆插進自己的喉嚨里，筆尖在傷口里攪動，她的喉嚨因為漏風而發出咻咻的古怪聲響。

    恩奇都感覺自己的表情已經凝固在了臉上，然后看著她將筆桿抽出來，好讓更多的血從她的咽喉處冒出。從頭到尾，她只是皺了一下眉頭，隨即便靜靜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來臨，沒有太多痛苦，只有無盡的疲憊，猶如潮涌。

    沒有任何史詩里會寫英雄躺在一個骯臟的水潭里死去……也許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會有詩人撰寫她的故事，但這已經是這具血rou之軀能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東西了。

    片刻過后，新長出的皮rou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處的出血漸漸止住了，被燒傷的皮膚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緹克曼努睜開眼睛，她眼中的神采蓋過了熊熊燃燒的火光。

    “把她給我吧?！彼f，“不用太擔心我，你也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br>
    “……好?！边@也許是他唯一會說的話了。

    然而在分別前，恩奇都還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運用語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面前，在她額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別害怕，你要做一個堅強的女孩?！彼f，“如果命運想要奚落你，傾軋你，不要向它低頭?！?/br>
    第46章

    塔蘭特起先被煙塵的苦澀嗆醒了,但當他睜開眼睛后，視野中的景象卻和眼皮還蓋著的時候一樣，除了黑暗、寂靜,和身體里那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燥熱后,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很快的，連那些微的熱意都消退了，空氣中的濕氣吸附在皮膚上，使他打了個顫戰。

    他將身體蜷縮起來,感覺自己在一點點變小,像是融化的冰塊，有水珠從他身上滑落，他分不清這是從哪兒滴下來的，還是自己身體融化后的一部分,也無暇去想，他太困了,空氣中的焦苦也褪去了，逐漸變成了一種梅雨季節的味道。

    塔蘭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 感覺那些冰涼的水汽沁進了皮rou, 皮膚上開始長出霉斑和青苔，他能聞到自己的吐息, 一種類似的、像是菌類一樣潮濕而發霉的味道。

    梅雨季——烏魯克每年固定會有這樣一段時間，多半發生在夏季, 然而這雨并不能驅散任何熱意，反倒會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大蒸籠。

    塔蘭特一點也不喜歡梅雨季, 因為很多農具是由木頭制成的, 等天氣重新放晴的時候，那些木質農具多半已經發霉或被蟲蛀爛了, 但在他的記憶中，有一年的梅雨季并不是發生在夏天，而是冬天。

    那場雨下了整整兩個月——也是那年，烏/爾和埃利都干旱了一整個冬季。

    盡管長大之后，他幾乎見到誰都要說“庫拉巴擁有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統”，但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統也沒辦法承受三個月連綿不斷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