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至于名冊,他有個現成的,把揚州過來的那位張婆子叫了過來,問道:“八年前,在孟家當過差,年紀大約在二十四五的小伙子,婆婆可還記得幾個?” 張婆子皺眉去回憶,“當年孟家的家業并不大,好的勞力,倒沒幾個,伺候主子的多數都是小姑娘和老婆子……”突然道:“啊,府上倒是有幾位年輕的馬夫?!?/br> 晏長陵眸子一緊,追問道:“二娘子身邊也有馬夫?” 婆子點頭道:“自然,二娘子從小性子便活躍,時常出去玩,說起來,奴婢倒還真有些印象,她那馬夫長得可俊了,做事也穩妥,當初孟老爺子還說,等二娘子出了嫁,便把他派給三公子,可惜,有一日送貨的途中,遇上了劫匪,死了……” 這回不等晏長陵再問,倚在門外聽了半天的白明霽,走了進來,先他一步問道:“婆婆聽誰說的他死了?” 婆子起身見了禮,便道:“消息是孟老爺子親自說的,錯不了?!?/br> — 城外小院。 翌日便要到宮中上任了,孟弘早早收拾好了東西,躺在床上,卻遲遲睡不著,喜憂參半,不知道這一條青云路,前面有什么在等著他。 父親過世后,孟家一日比一日敗落,家中唯一一個能撐起來的,便是大姐。 可祖父并非支持他去投靠白家,而是讓他靠自己的本事,“自己走出來的,每一步才會踏實,即便退后一步,腳下也能踩實了,但靠人情討好的前途則不同,稍微一陣風刮過,你腳下便會踩空,跌入懸崖,萬劫不復?!?/br> 晏侯府的人雖待他客氣,但當初父親教會他的道理,他沒忘。 往后的路如何,還是要靠他自己去努力。 明日頭一日上任,萬不可沒有精神,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正要入睡,門外突然響起了幾道敲門聲。 這處院子是孟挽買下來的,里面就只住著他們姐弟倆,孟弘道她是擔心自己,過來有事要囑咐,忙起身披了一件衫子,同門外的人道:“門沒關,二jiejie,進來吧?!?/br> 房門從外被推開,果然是孟挽,心里提著一盞燈,進來也沒關門,輕聲問道:“還沒睡覺呢?” 孟弘如今才二十多歲,剛成親不久,還有些大男孩的青澀,摸了一下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誒,睡不著?!?/br> “擔心明日?”孟挽也沒往里走,站在門口處。 孟弘沒否認,“橫豎也睡不著,二jiejie進來坐吧?!?/br> 孟挽沒動。 孟弘見她半天沒進來,只顧瞧著自己,納悶道:“怎么了?” “我帶你見一個人?!泵贤焱蝗坏?。 這一路上,她帶自己見的人數不勝數,孟弘沒覺得有何奇怪,只是這天色都黑了,對方是誰?非要在晚上見。 “你先換身衣裳,我在外面等你?!?/br> 一刻后,孟弘從屋里出來,孟挽已備好了馬車,在車上等著他了。 見她竟是要出去,孟弘更好奇,上來馬車便:“二jiejie要帶我見誰?” 孟挽沒回答,“到了后,你就知道了?!?/br> 馬車一路去往鬧市,停在了福天茶樓的后院,兩人一下車,便有下人來接待,恭恭敬敬地將二人引入了二樓的雅間,雅間的位子墊高了不少,簾子一拉開,底下大堂內的情景一覽無遺。 孟弘皺眉道:“二jiejie今夜是請我來聽戲?” 孟挽還是沒告訴他,只讓他看著堂內。 孟弘一肚子狐疑,雖說喜歡聽戲,可日子并非合適,正要起身回去,孟挽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對他道:“開始了?!?/br> 一陣歡呼的銅鑼和快板聲傳來,戲子登上了臺。 堂內一時涌入了不少人。 孟弘被孟挽拽住,只得先坐下,興趣卻不大,目光在臺上掃了一圈,再看向臺下,無意間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孟弘一怔,緊緊地盯著那張臉,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后,驚愕地轉過頭,“二姐,那是……” “沒錯?!睕]等他質問,孟挽自己承認了,“是他?!?/br> 她面色淡然,似是早就知道了,且兩人必然已聯系上了,孟弘不敢相信,疑惑地問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孟挽一笑,“是啊,我對父親妥協的結果,便是父親把他殺了,再讓他變成了一個廢人,你們所有的人都容不得他,也容不得我,我就是孟家的一塊污漬,想把這塊污漬抹干凈,只有殺人?!?/br> 孟弘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知道那人的死與父親并沒有關系,“二姐,你是忘了,他是被匪賊所害?!?/br> 孟挽冷笑一聲,“是啊,父親就是這么騙你們,也是這么騙我的?!陛p聲問他:“你知道他如今是誰嗎?” 孟弘腦子一片茫然,搖了搖頭。 孟挽介紹道:“陛下身邊的第一總管,李高?!?/br> 她吐詞清楚,聲音緩慢,每一個字都落入了孟弘的耳朵,孟弘被這一道驚雷,炸得癡呆,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陛下身邊的第一總管…… 這一路上,他不是沒聽過此人的名字,每個人對他的評價都很好,進宮那日,從皇帝口中得知這位總管,曾在他面前替自己美言過,心頭還萬分感激,想著有機會,定要好好謝謝他,可他怎么也沒想到,他要感謝的這位大總管,會是他。 他不是死了嗎?他怎么就進了宮,還爬到那個位置。 第一總管…… 孟弘猛地一個機靈,心頭大震,他是太監?! 看孟弘的反應,孟挽知道他想到了這一層上,輕聲道:“他不是被劫匪所殺,是被父親雇人所害,那些人在殺他之前,動用了私刑?!泵贤斓穆曇敉蝗贿烊?,換了一口長氣,輕笑道:“就因為他愛錯了人?!?/br> “父親覺他配不上我,便要把他毀了?!?/br> 孟弘已被這些話,震得說不出話來。 “幾年前,jiejie在看到他時的反應,與你一樣,她知道……”孟挽臉色陡然一便,眸子里夾雜著憤怒,恨聲道:“她明明知道是父親害了她,可她還來勸我,要我為父親著想,要我把他忘了……” “她一輩子愛而不得,怎能知道什么是至死不渝,要我怎么忘?我與他能走到今日這步,我們付出了太多,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若能成功,便能永遠在一起了?!?/br> 一家人在一起。 底下的人似乎感應到了兩人的目光,抬頭望了過來。 與孟挽的視線對上后,李高微微一笑,隔著人潮聲,雖沒說話,可那目光里全是溫柔,須臾低下頭,從身旁牽出了一位七歲左右的孩童。 孟挽在看到那位孩童后,眸子里蓄著的一汪眼淚,再也沒有忍住,落了下來。 孟弘呆呆地盯著那位與孟挽七分像的孩童,一道又一道的驚雷,接二連三地劈下來,他轉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孟挽。 可在看到她滿臉的淚水后,不用再問,便也猜到了那位孩童是誰的孩子。 難怪她當年會妥協,去了莊子一年。 可這還不是最震驚的。 孟挽又道:“他是當今太子?!?/br> 孟弘看著孟挽足足有十來息,突然猛晃了一下頭,站了起來,顫聲道:“你瘋了,你是瘋了……” 說著便要走出去,他要清醒一下。 他是在做夢。 孟挽也不急,起身跟在他身后,待他一路疾步,走到了來時的后院時,才吩咐了一聲,“攔住他?!?/br> 黑暗中突然竄出了幾道人影,攔住了孟弘去路。 孟弘沒再動,回頭看著孟挽,一臉的彷徨和抗拒,“二姐,你告訴我,這是夢,這不是真的……” 孟挽卻搖了搖頭,“不是夢?!?/br> “你以為你當真能靠一雙赤手空拳,就能做到東宮禁軍統領?”孟挽也不怕打擊他了,“哪里有那么容易?!?/br> 孟弘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終于從渾噩中認清了現實,可那驚天的真相,卻是他無法承受的,突然指著孟挽,“你就是個瘋子!” “我是瘋了?!泵贤煲膊皇救?,聲音蓋過了他,“是誰逼瘋的?” “我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怎么就不能了?”孟挽紅著眼睛道:“就算不能在一起,他就該死嗎?” 孟弘依舊搖頭,“即便當年是父親所為,他對不起你,可你們,你們這是要謀……” “對不起?”孟挽冷聲笑道:“對他動用腐刑,再把他扔進臭水溝,將我嫁給一個你們所謂的名門正派的家族,讓我飽受摧殘,一聲對不起,就能掩蓋過去?憑什么!”即便過去這么多年,曾經所受的那些屈辱,仍舊讓她心梗,孟挽痛聲吼道:“就因為孟家的門楣?為了不給身為尚書夫人的jiejie蒙羞,為了還未入仕途的弟弟,留出一道青天路,即便是一點瑕疵都不能有,可對你們來說的這點瑕疵,卻是我的命啊,我下嫁怎么了?嫁給一個馬夫又怎么了?我得罪你們了!要你們這么來報復?!?/br> 孟挽像是瘋了一般,邊哭邊道:“我知道是為什么,不就因為他是個馬夫嘛,父親說他不自量力,那他就證明給他看,并非高門大戶里的公子爺才能平步青云,身份卑微之人,也能走出一條權貴路?!?/br> 即便是以殘疾之身立足。 但他們手里有了權力,能永遠地在一起了。 孟弘還是頭一回見孟挽崩潰,可他此時卻共情不了,他只知道,她瘋了。 他們都瘋了。 他不能再與他們呆在一起。 孟弘轉頭就走。 孟挽看著他的背影,也沒追,只道:“你走吧,出去告訴皇帝,告訴全天下所有的人,太子是你的親外甥,再向他們自證清白,看看他們愿不愿意相信你?!?/br> 果然,孟弘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直到最后,徹底停了下來。 孟挽又才緩聲道:“如今,也該你們來體會,何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br> 孟弘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無力。 “太子需要你,你去他身邊,好好護著他?!泵贤斓恼Z氣也低了下來,哀聲道:“他生下來只吃了幾日的奶,便被抱走了,朱皇后知道他不是自己親生的,他活了七年,從未感受過一日的母愛?!?/br> 漫長的沉默后,孟弘眼睛一閉,突然問:“長姐當年,是不是也知道你們……” 孟挽沒答。 可答案不言而喻。 — 樓里的燈滅了,沒有了半點動靜,晏長陵才松開了捂在周清光嘴上的手掌,掀起袍子,滿臉嫌棄地擦干了掌心內被他噴出來的水汽。 周清光呼吸終于通暢了,猛吸了幾口大氣,“主子……” 晏長陵沉聲打斷:“今夜所見所聞,不可與任何人提起,拿你的人格起誓?!?/br> 周清光:“……” 他人格不值錢啊。 命值錢,當下豎起二指,無所謂地道:“拿命擔保?!?/br> “誰要你的命?”晏長陵一拳砸在他胸口,起身從屋檐輕輕躍下了后院,沒入了夜色中。 到了外面的巷子,周清光才與他搭話,“主子,這事該怎么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