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這段日子他雖被困在國公府出不去,但多少聽到了府上的風吹草動,大抵能猜到一些。 朱國公的計劃失敗了。 那份被偷出來的圣旨沒了,官也丟了,還惹上了大理寺。 如今晏長陵連同岳梁,要反過來報復他朱家了。 而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被誰蒙頭綁去拷問了兩日,如今也有了答案,從聲音和年紀上看,應該是晏長陵的那位剛進門不久的少夫人。 至于自己是如何敗露的,就不得而知。 趙縝沒等多久,晏長陵走了進來,屏退了獄卒,身邊只留下了周清光,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牢門外。 同岳梁打了一架,那身衣裳到底不能穿了,遂換上了指揮使的飛魚服,底下的撒拽隨著他落座的動作散開,華麗得耀人眼。 趙縝認識,是由云錦中的妝花羅,妝花紗,妝花絹制成。 多好的緞子。 他這個人一身的光芒,彷佛生來就站在頂峰,永遠都不會墜入塵埃。 事實也如此,他高高在上,站在了自己無法瞻望的高度。 晏長陵掃了一眼他落在自己身上,略帶呆滯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問道:“趙公子為何要謀反?” 趙縝一愣,莞爾道:“晏兄倒是沒變,還是習慣嚇唬人,我這樣的出身和秉性,晏兄又怎會不清楚,我哪里有膽子去謀反?!?/br> “你什么樣的秉性?”晏長陵一聲冷笑:“出賣朋友,卑鄙無恥,賣國求榮?” 趙縝沒有去反駁,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反駁也沒有用,“晏兄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晏長陵見識過他的伶牙俐齒,曾為了替自己爭辯,把對方說得羞憤欲死。 今日他終于要拿著曾護著他的利刃,對準自己了。 晏長陵不與他多糾纏,“我不怕你不承認,我問你的問題你可以不答,但你應該知道,我晏長陵的脾氣,誰敢算計到我頭上,不會有下場,更不會讓他輕松去死?!?/br> “知道?!壁w縝點頭,“我盡量?!?/br> 晏長陵問他:“朱侯爺從御書房偷走的那張圣旨,你可有參與?” 趙縝覺得他多少有些不講套路,一上來就問了這么一個難以讓他回答的話,無奈一笑,“看來晏兄是恨透了我,想要誅我九族啊?!?/br> 晏長陵也道:“看來我在你心里還是太善良了,誅九族?把擋你路,驅趕走你們母子二人的族人都解決了,豈不是如了你愿?” “你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一無是處,但你有一顆孝心?!?/br> 趙縝眉心一抽,抿唇笑道:“想不到我在晏兄心中,如此不堪了?!?/br> 晏長陵見過他很多面,唯獨這副陰陽怪氣的嘴臉沒見過,看多了惡心,轉過頭攤開了與他道:“圣旨在御書房,即便是皇后來了,當值的奴才也不會離開崗位,皇后說是被自己的奴婢偷出,偷偷送出了宮外,這樣的說辭,騙得了陛下騙不了我?!?/br> “圣旨就擺在桌上,說明陛下當日便會使用,那么大個東西突然從案上消失,當場的太監不可能發現不了?!标涕L陵眸子里的冷光如同利箭,看向他問道:“偷圣旨的人還有誰?朱侯爺拿了這份圣旨,倘若當真蓋上了兵部尚書的印,是打算用在哪兒?你為何要幫他,是要拿著圣旨,去邊沙將我晏家軍,一并埋進黃沙?你到底圖什么?” 趙縝聽他一連串問完,趙縝嘆息了一聲,“晏兄問的問題有點多,我只能擇其中一部分來回答你了?!?/br> “晏家軍的威望太高了?!壁w縝看著他,“這一點晏兄心中早就知道,可你不想改,也不想收斂自己的鋒芒,你認為自己問心無愧,能者多勞,你有那個本事還怕旁人來說?待你帶著晏家軍替大酆攻下邊沙后,所有的人都只會感謝你,你是蓋世英雄,永垂不朽,這么想確實也不錯,你能完成??申绦趾雎粤?,原本十個人干的活,被你一個人干完了,還用了他們十分之一不到的財力與時間,你說,你讓那十個人如何活下去,讓他們如何立足?” 晏長陵有片刻的怔愣。 這些話是他在上輩子顛簸流離之時,也從一個將死的忠心下屬那里聽到過。 原來個個心頭都是如此想的。 啞聲問道:“我觸碰到你的利益了?” 趙縝搖頭,“那倒沒有,晏兄一向對我很是關照?!?/br> “那你為何要背叛?”晏長陵有些失控,眸子乏出紅意,聲音也大了一些,“你們捏造圣旨,讓我宴家軍全都死在邊沙,想讓我晏長陵永遠回不來?!?/br> 趙縝對他后面的這些假設,沒有否認,雖不知道計劃具體如何,但知道憑朱國公對宴侯府的恨,那樣的結果,確實很可能發生。 趙縝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怒意,但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緩緩地道:“家母為了我,只身一人來了京城,蝸居在方寸之地,從無怨言,也別無所求,六十大壽之時,想要一匹錦緞,做一身新衣,我尚在讀書,一年到頭的開支還得仰仗晏兄,哪里有錢去買,可我無法拒絕她渴望的目光,我厚著臉皮,去了晏府找晏兄,但晏兄不在,后來沒買上?!?/br> 晏長陵一愣,倒確實不知道還有這一件事,“就因為一匹錦?我贈予你的東西還少?值不上一匹錦?再說,我當日不在,你隔日不知道再來找我?” 一匹錦,能讓他攀附長公主,算計長姐在先,后又生出背叛之心,要了他晏家滿門的性命? “看來,他們是沒告訴你了?!壁w縝道:“我上門時,恰好碰到了府上的二夫人,見到是我,她心情很不好,罵我心肝子厚,說我是無底洞,分明是個讀書人卻不知何為尊嚴,她讓小廝把我趕了出去,丟給了我三枚銅板,告誡我,往后不許再來府上,換個地方乞討?!?/br> 晏長陵一怔,完全不知這些事。 趙縝繼續道:“二夫人說的沒錯,我與晏兄稱兄道弟久了,便當自己是個人了,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我趙家的家訓,君子不受嗟來之食,我沒有怨恨過誰?!闭Z氣突然一頓,回憶道:“可二夫人,她找到了母親……” 趙縝眼睛一閉,那一幕無論過去多久,他都忘記不了,“她羞辱了母親,把母親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翻出來,指出了哪些是晏兄贈予我的……” 尤記得母親蜷縮在地上,絕望又無助地看著他。 那一日,是她的六十生辰啊。 而晏長陵在他高中之后,卻拿銀子給他買來的那一處院子,除了告訴世人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晏家所賜之外,無疑又是另外一巴掌。 趙縝苦笑,“尚公主與我而言,是一條捷徑,也是我趙家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晏家大娘子,可我無法選擇?!?/br> 漫長地安靜之后。 晏長陵張了張嘴,半晌才咬牙道:“可……就算如此,你尚了公主后,為何還要來恨我晏家?” “我也沒有辦法啊?!壁w縝突然道:“誰讓你們晏家人結的梁子太多,長公主也想要你們的命啊,我不配合,她就要與我和離,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那我所努力的一切,不都成泡影了嗎?” “你竟是如此……”晏長陵愣愣地看著他,頓了一陣,才說出來那幾個字,“蠅營狗茍?!?/br> “蠅營狗茍?”趙縝似乎也被這幾個字刺到了,大聲笑了起來,“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晏兄,你這樣的貴人,怎么會理解何為窮日子?!?/br> 晏長陵曾聽陸隱見說,趙縝此人心思太過于縝密,他行事時多顧忌他一些,小心他記在心上,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時他沒當回事。 如今明白了。 晏長陵怒道:“憑什么你的貧瘠,還用我的犧牲去換?我欠你了?” “那我有什么辦法!”趙縝打斷他,“當你吃不起飯,為了一匹布,讓自己的母親被人羞辱之時,你還有心思為他人考慮嗎?”趙縝依舊在笑,可那笑,又像是在哭,歇斯底里地吼道:“到了那時,你只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與你一樣,都爛死在泥潭里!” 那話如同利刃刺在晏長陵心口。 讓他想到了在邊沙最后的那段日子,看到長姐死在自己懷里的那一刻,他確實也有過,為何都不去死? 為何他們就應該活在世上。 為何死的人是他的親人,為何不是正在外面那些歡聲笑語的人…… 趙縝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繼續道:“晏兄難道不知道?一件小事,他埋在心里久了,是會生根發芽的?!?/br> 侮辱他的是晏家二夫人,他要恨,應該報復她才對,確實不該去害他。 但人就是這樣啊,“即便你沒有對不起我,還曾幫助過我,可我要想害你之時,我會自己告訴自己,你為何生來就能錦衣玉食,隨隨便便一揮手,便夠我們母子倆一個月的口糧,而我卻在泥潭里掙扎,為了一匹錦,讓自己的母親被人侮辱?!?/br> “從晏大娘子嫁去大啟,我知道你我徹底決裂之后,我便告訴自己,我所受的一切都是你晏長陵所賜,這樣我便能越來越恨你,做起事來,也不再有所顧忌?!?/br> 趙縝自嘲一笑,“你就不該來管我啊,我早就說過你那顆爛好心,遲早會被自己害死,你卻覺得你是在行善事,但愿這一事過去,能讓你長點記性?!?/br> 第50章 牢里的人都被清了出去,兩人的說話只有周清光能聽見,自小在軍中長大,能用武力解決的他們從不動嘴,周清光還沒聽過這么不要臉的言論,好幾回都恨不得上前掐死趙縝。 晏長陵則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嗓音很輕,仿佛很痛,“你就是因為這個,要了長姐的命,要了我的命,我晏家滿門……” 就因為自己的輕狂,最后沒有好下場。 上輩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要他家破人亡,原來是自己的出身惹出來的禍端。 那還真是躲不過了。 晏長陵一笑,眼底染了紅意,突然輕飄飄地嘲諷道:“你母親穿不穿錦,關我屁事?!?/br> “我欠你的,還是欠她的?她穿不起,是因為她自己沒那本事,既沒本事,就該認清現實,不該去奢望那一匹錦?!庇幸痪渌麤]說錯,自己生來錦衣玉食,是比他趙縝好過許多,那又如何?“我晏家能有今日的榮華,乃我晏家祖先憑著雙手,勇氣,甚至舍去性命打拼而來,你羨慕不來,嫉妒不來,你們趙家在上一輩,上上一輩,皆為碌碌而為之輩,而將來……”晏長陵掃了一眼他那副彷佛被生活所逼,而無能為力的模樣,只覺惡心,道:“起碼在你這一輩,依舊望塵莫及?!?/br> “你不是喜歡與陸隱見相比嗎?”晏長陵勸他別與他比,今日卻道:“你連他一個腳指頭都比不上?!?/br> 兩人同樣都有著衣不蔽體的過去,但一個無懼無畏,努力與命運做著斗爭,一個卻怨天尤命,自卑又自利。 之后晏長陵沒再去看他一眼,起身離開了地牢,臨走前同他道:“你趙縝親身教給我的教訓,我晏長陵記下來?!?/br> 趙縝一句話也沒說。 面色慘白。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那番話打擊到了自尊,跌坐在冰涼潮濕的地上,耳邊突然響起了長公主的埋怨聲,“今日要這,明日要那,當自己是誰呢?!一面想要本宮端茶倒水孝敬,一面又問本宮要銀子買緞子,這不是可笑嗎。下賤婦人若是沒了本宮的抬舉,她算個什么東西,同人提鞋都不配……” 接著又是另外一幕,廊下婢女圍成一團,低聲議論道:“你們看到了沒,今日老夫人置辦的那身新衣?” “能不瞧見嗎?非得拉著咱們問,好不好看?!币慌距坂鸵宦曅?,“老都老了,還穿什么緋色,屋里有銅鏡又不是自個兒沒長眼睛,丑不丑能瞧不出來嗎?!?/br> “村野來的婦人,哪里知道美丑?真把自己當貴婦了,指不定真認為好看呢,咱就等著吧,到了宴會上,有得熱鬧看了?!?/br> …… “長公主怎么就看上了駙馬?” “怎么就不能看上了?駙馬乃新科狀元,人才又不差,差的是門戶,還有個拿不出手的老娘罷了?!?/br> “我要是駙馬,有這樣的母親早就送回了老宅子藏著不敢見人了,虧得他拿出來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丟人的娘一般,還妄想讓長公主伺候,真是可笑……” 昔日的片段,不斷地浮現在眼前,諷刺聲頻頻入耳,喋喋不休,震耳欲聾。 “別吵了!”趙縝突然怒吼一聲,堵住耳朵,抱著頭,哭出了聲來,“母親啊,你到底還是害死了孩兒……” 晏長陵沒聽到他那一聲,不然犯不著又得惡心。 從地牢出去,一路沉默不語。 周清光快走兩步,同他并肩,偷看了一眼他臉色,自告奮勇,“主子,我去了結他?” 這人真不配活著。 他終于能理解主子為何會突然從邊沙回到京城,這一計謀倘若當真被他們得逞,不只是晏家軍,邊沙所有的將士,沿途的百姓都得完蛋。 前線兵將的命運一半都掌握在了當權人手里,這話說的一點都沒錯,遇上敵人不足為懼,拼一拼尚能活下來,就怕被同盟背后戳刀,死得不明不白。 晏長陵面色瞧上去沒什么精神,淡然道:“讓沈康把證詞整理好,交給陛下,人留著,同國公府的案子一道審?!?/br> 先前朱國公盜了圣旨,陛下尚且不知他拿來有何用,多半是看在了皇后與太子的面上,只罷免了他的官職,并未治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