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夜里路上的人少,馬匹一路疾馳,跑了半個時辰不到,兩人便到了大理寺。 寺內已經亂成了一團,燈火下到處都是水漬和奔走的人,后院的位置漂浮著層層濃煙,此時還能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白明霽徑直去了后院。 昔日的景色不在,到處被燒得一片漆黑。 跨入月洞門,白明霽一眼便看到了院內跪著一道青色的身影,佝僂著身子,懷里抱著一個灰撲撲的人。 白明霽走了一路,腿腳這才有些發軟。 晏長陵沒過去,背靠在門口幸存下來的游廊圓柱上。 樵風跪在岳梁身后,聽到動靜聲回頭,見是白明霽,怔了怔,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上前同她俯身行了一禮,“大娘子來了?!?/br> 白明霽點頭,走到岳梁身前,跪坐在地上,看向他懷里的老人,前些日子才替她做了香片,如今一張臉沾了黑灰,已沒了半點生氣。 白明霽伸手摸了摸她臉上的灰,下意識探向她的鼻翼。 岳梁給了她答案,“死了?!?/br> 白明霽手指一顫,退了回來,從袖筒內拿出帕子,替她擦著臉上的黑灰,問岳梁,“誰干的?” 岳梁目光呆滯,搖頭。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轉頭看向身旁的一個木匣子,示意她道:“里面是她給你做的香片,揣在她兜里的,昨日還問我,這回的香片濃不濃,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母親剛走的那段日子,白明霽曾一度想,若是母親能也像岳老夫人這般稀里糊涂地活著,或許就不會走得那般凄涼。 一個癡呆老人,誰會去要她的命呢? 但她忘了,她的兒子是大理寺少卿。 白明霽拿過匣子,沒去打開,用指腹捂了捂,抬眸看向對面臉色憔悴得沒有半點血色的人,輕聲道:“岳大人,節哀吧?!?/br> 岳梁沒動。 白明霽勸說道:“得讓她入土為安?!?/br> 岳梁依舊沒動,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嘶啞,“三歲那年,算命的從我家門前經過,給我批了一命,說我是個煞星,早晚會克死全家,我還不信,到底是一一都靈驗了?!?/br> 白明霽一愣。 當年為了母親的死,自己求上門去,砸了他的門,為了逼迫他幫自己,她便是以他有一位母親去說情,“倘若今日換做岳大人失去了母親,岳大人會如何?” 尤記得他當初臉色烏黑。 沒想到竟一語成讖,今日真輪到他頭上了,白明霽輕聲道:“岳大人沒有錯?!?/br> “老夫人住在大理寺,大理寺后院,不可能輕易走水?!?/br> “是啊?!痹懒鹤猿耙恍?,“若非為我,她怎會死?” “我把父親送上了斷頭臺,犯了人生大不孝,如今這一切都是在反噬,家妹因我被人推入水中,溺水而亡,母親因此患了癡癥,最后又因我葬入火海,我一身罪孽……”岳梁一笑,卻是比哭還難看,“我這樣的人,有何資格替人伸冤?!?/br> 白明霽認識他也有兩年多,他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卻極為可靠,是她所認識的人之中,最為穩沉的一個,相識至今,從未見他如此低落過。 自己母親死后,那種無力與絕望她體會過,白明霽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撫他,道:“人各有命,并非岳大人能左右,老夫人之死另有蹊蹺,岳大人振作起來,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替老夫人討回公道?!?/br> 岳梁眸子已如一潭死水,“人已死,討回了公道又如何?” “不一樣?!卑酌黛V輕聲喚他:“岳梁?!?/br> 她還未嫁入晏家,兩人查白家大夫人之死時,便是這般喚他。 在朝的官員喚他名字的極少,都帶著敬稱,要么岳大人,要么岳少卿,能對他這般直呼其名的唯有兩人。 一個是母親,一個便是跟前的姑娘。 岳梁眸子輕輕一動,朝她望去,跟前的姑娘沖他擠出個笑容來,目光柔和卻又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堅毅,同他道:“還老夫人一個公道,讓她的靈魂安寧,好嗎?” 手背上突然一熱,岳梁低下頭。 姑娘的手輕搭在了他手背上,體溫順著皮膚傳入血脈,身體里的涼意仿佛這才順著四肢爬了上來。 “你這樣只會讓老夫人更難受?!卑酌黛V試著拿開他的手,從他手里去接人,“給我吧,先替老夫人換身衣裳?!?/br> 岳梁沒再堅持。 白明霽一人挪不動,回頭喚身后的樵風,“阿風,過來抱人?!?/br> 周清光吊著一只胳膊趕了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心頭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拱火道:“不是我吃醋啊,這同為下屬,我就沒被少夫人這般喚過……” 晏長陵沒說話,面色沉沉地盯著前方。 小娘子的這番溫柔,他也是頭一回見,原來她也有這般能觸動心靈的目光,突然覺得這段日子與自己在一起的小娘子,像是一個假人。 心頭泛出來的酸澀不同于以往,今夜憋得他有點難受,但也沒上前,留給了他們說話的空間。 白明霽也沒功夫管他,待樵風把老夫人抱回屋內后,便吩咐丫鬟們替她擦洗身子,再去找衣裳,準備靈堂。 一場大火,屋子里什么都沒了。 壽衣燒沒了,原本備好的棺材,也被燒毀了。 “立馬去買一副棺材,要上好的?!?/br> 岳家一門,只剩下了一個岳梁,又還沒成親,院子里沒有個主子張羅,底下的人便也像是無頭的蒼蠅,四處亂撞。 白明霽只能幫著張羅。 待布置好靈堂,將老夫人裝完棺,天色已經亮了,坐下歇息時,方才想起了昨夜跟過來的晏長陵。 都過了半宿,應該走了。 大理寺發生了如此大事,朝廷定會來人,說不定陛下都會親自來一趟,白明霽沒急著回去,想知道真相。 打算出去讓素商回晏家替她取一身素色衣裳來。 剛走到門口,便見到了游廊下的長椅上躺著一人。 一雙長腿,格外熟悉。 晏長陵? 白明霽一愣,“郎君?” 晏長陵悠悠地睜開眼睛,“忙完了?!?/br> 第45章 白明霽沒想到他還在這兒,且等了一宿,上前走去他身旁,唇角抿出來的笑意,擋住了面上的疲倦,輕聲問他,“怎么沒回去?” 晏長陵看著她強打起來的精神,悶了一夜的心,半絲不見晴朗,神色怏怏然,也沒起身,道:“喜歡呆著?!?/br> 他這副模樣,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不開心。 白明霽大抵也知道是何原因,自己昨夜忙起來確實忽略了他,湊上前逗他,“怎么了,吃醋了?” “我吃他醋作甚?”晏長陵沒看她的眼睛,起身坐起來,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慢條斯理地道:“雖說同樣都沒了母親,但我身在晏府,自小就沒過過苦日子,他嚼饅頭時,我正吃著山珍海味,他寒窗苦讀之時,我坐在明亮的書院內,捧著最新的書本,聽京城內最有名的老生講學,旁邊還有小廝打扇,而他,一路艱辛爬上來,最后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如此凄慘了,我為何要吃他的醋?” 白明霽立在他身后,聽他一番自證,目光探究地看著他,并沒有說話。 先前不知,如今算是又了解了他的一個習性。 死鴨子嘴硬。 白明霽點頭,“郎君既然沒吃醋,那便最好?!?/br> 頓了頓,目光帶了一絲歉意,“我可能沒那么快回去,大理寺內走水,沒那么簡單,岳老夫人死得蹊蹺,我……” 晏長陵微微一笑,打斷她,“看出來了,能理解,你比我這個指揮使還忙?!?/br> 白明霽被他的話一堵,沒再往下說,知道他多半是在介意,但不太會哄人,且她眼下也沒時間,上前輕拽了一下他袖口,“那我先去忙了?!?/br> 晏長陵連頭都懶得點了。 突然明白了她喜歡自己什么了。 皮囊不錯,加之自己是她的夫君,身份也不錯,圖個省事。 她的喜歡是淺顯的,表面的,像是上輩子沒體會過的東西,這輩子拿來玩一玩,打發她無聊的時光,可有可無。 玩得盡興了,來逗一下他。 失去了,也不過是皺一下眉頭罷了。 倘若晏家還是走了上輩子的那條路,他不用想,她還是會做出與上輩子同樣的路。 雖說他并不在乎,也不需要她來在為晏家陪葬,心頭卻有些空蕩。 若是換成他岳梁呢。 她會拋下他,另擇出路嗎。 猛然回過神來,倒覺得自己矯情了。 這輩子既然已經回來了,又怎會讓晏家去上輩子的老路。 及時行樂的不僅是她,自己也是。 喜歡本就該淺顯,莫不成當真還要愛得生離死別。 沒必要。 白明霽見他沉思,不說話也不走,勸道:“郎君還得去錦衣衛當值,先回去換身衣裳……” “我這么大個人了,不用娘子cao心?!泵嫔系挠艚Y一掃而光,恢復了往日的瀟灑,說話間看到了從屋內出來的岳梁,人都來了總得上前打個招呼,掃了一眼他頭上綁著的孝布麻繩,小娘子手法挺不錯,結也打得不錯,和她的衣帶一個系法,視線收回落在他臉上,拱手行了一禮,“岳大人看上去不太好,還請節哀,上回錢家岳大人連夜趕來解了我晏某的圍,今日岳大人有難,晏某不能袖手旁觀,你這院子確實需要人打理幫襯?!被仡^看向身后的白明霽,“正好我夫人賢惠,又是個熱心腸,見不得人受苦,這兩日便借你一用?!?/br> 不等岳梁回應,晏長陵說完后轉身,經過白明霽身旁時,面色瞧不出半點不悅,目光卻沒有去碰她的視線,和聲道:“我先回去了,別太累?!敝?,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人走遠了,岳梁才看向白明霽,經過一夜,臉上的顏色緩了許多,低聲道:“昨夜多謝,我這里已差不多了,你在這兒終究不妥,還是回吧?!?/br> 白明霽沒走,“待老夫人下葬再說?!?/br> “當年我利用老夫人接近你,她把我當成了岳姑娘,如今這最后一段路程,就讓我扮演完?!?/br> 白明霽側頭問他:“怎么樣了,好些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