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誰受利呢? 清晨的人還不多,白明霽沒過來,這一處就只有他們兩人,晏長陵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這位臉上的稚氣彷佛還未退盡的小舅子,想從他那里知道答案。 白星南臉色微微一變,目光躲閃,避開了他的視線,磕磕碰碰地答道:“聽,聽說是一位大儒,具,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br> 晏長陵突然沉默,靜靜地看著他,看得白星南渾身有些不自在了,才出聲問道:“點了沒?” 白星南一愣,明白他是問自己身上的傷后,忙道:“好,好了?!?/br> 沒見他哪里好,脖子上的大片青紫,顏色比昨日更深了,晏長陵從袖筒內掏出了一瓶金瘡藥遞給他,“拿回去抹上?!?/br> 白星南伸手接過,依舊沒去看他,“多謝姐夫?!?/br> 晏長陵也沒再為難他,“你說得對,今日不宜飲酒,也不宜慶賀,姐夫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br> 挨著頭皮的一層發絲,已被悶氣浸濕,袖筒內白星南緊捏著藥瓶,緩緩放松,“成,那姐夫,我先走了?!?/br> 腳步往前,頭也沒回。 走到穿堂中央,晏長陵又喚住了他,“白星南?!?/br> 白星南腳步一頓,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聽晏長陵在他身后道:“這世上有很多種自保和生存的本事,不僅限于武力,像你jiejie那般魯莽作風,我也不贊同,雖圖一時的舒坦,但卻吃力不討好,容易遭人記恨,若是有更好的路,你大可以去走,不過……”晏長陵頓了頓才道:“別忘了自己的本心?!?/br> 白星南脊梁僵直,立在那兒好半晌才轉過身,雙手舉過頭,對著晏長陵長做了一揖,未說半句,而后退去,匆匆地離開了錢家。 人一走,周清光跟了過來,好奇地張望。 晏長陵面上再無笑意,“跟著他,別驚動他?!?/br> — 上了馬車,白星南后背的綢緞已貼在了皮rou上,晨風從半敞的靈窗外吹進來,吹得背心一陣陣發涼。 白星南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眸子里的慌亂不見,已恢復了平靜,此時那眉眼之間瞧不見半點懦弱。 一張與其年齡不符的成熟面孔,這會子一片肅然,淡然地扒開自己的衣襟,打開了晏長陵給他的藥,抹在了身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傷口上。 錢四大人,有多大的怒氣便會使多大的力氣,一塊一塊的傷痕,青紫交疊,一日過去,疼痛更勝。 但比起那些藏在暗處的傷害,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天資愚蠢,學什么都比旁人慢一步,先生看不起,學生更瞧不起。 在書院,一旦他白星南拿起書本讀書了,眾人便像是看怪物一般看著他,無不諷刺,“在這兒裝模作樣呢,真以為自己能考出功名?” 每回見到自己那位長姐對他眼里的失望,他便嘗試著無視那些聲音,靜下心來學習。 可一個人的名聲實在太重要了。 他永遠都忘不了,前一月他去請教王公子一道題目時,他與金公子面上一瞬閃過的詫異。 在他走后,那位金公子勸解他的兄弟,“王兄與他講了這么多,他當真能懂?下回王兄有這個功夫,還不如自己多記一些史記,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兒,靠著自個兒的伯父和jiejie,將來混一輩子,也不會愁吃愁穿,他到底想干嘛……” 王文濤笑笑搖頭,“他來問我便答,世家子弟,豈能是咱們能揣測得透的,不說了,好好看書吧?!?/br> 身體上的這些傷,用過上好的金瘡藥,總有一日會消失,但那些無意之間的鄙視和偏見,卻深深在刺進了血液里,‘廢物’兩個字像是一塊刻在他身上的標記,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抹不去。 心緒飄散,手上不覺用了力,鉆心地疼痛傳來,白星南才回過神,聽到他輕‘嘶’的聲音,外面的阿吉忙道:“公子是在上藥?需要奴才幫忙嗎?!?/br> “不用?!?/br> 慢慢地抹完了藥,白星南拉好了衣襟,在車上閉眼歇息了一陣,一個時辰后馬車才到白家。 剛下車,白家大公子正要出去。 兩人在石階上相遇,白云文腳步一頓,愣了愣,兩人在同一個書院讀書,自然知道昨日錢四又打了他,也聽說了白明霽帶著他去錢家算了賬,卻遇上錢家的大公子死了,不知道結果如何。見他脖子上有藥膏的痕跡,到底又有些心疼,“二弟,身上的傷可嚴重?” 白星南一笑,搖了搖頭,“兄長放心,都是小傷,無礙?!?/br> 大公子偏開目光,“那就好?!?/br> 白星南卻道:“兄長這是要出去?能否耽擱一會兒,我有些事想與兄長說?!?/br> 白尚書死之前,兩人都還是二房的公子時,作為白府的兩個棒槌,常聚在一起,自從白星南歸于大房后,兩人便很少再聊。 不知道他要與自己說什么,白云文有些猶豫。 白星南不容他拒絕,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往里走,“耽誤不了兄長多久?!?/br> 白星南過繼給了大房,早搬出了院子,往日的院子只剩下了白云文一人,空蕩了許多,白云文領他進了屋,讓小廝奉了茶,回頭狐疑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何事?” 白云文等小廝出去后,白星南方才開口,曼聲道:“兄長放心,錢四以后不會再為難我了?!?/br> 白云文一愣,適才在門口遇到他的那份緊張再次冒了出來。 白星南看了一眼他緊緊握住的茶盞,平靜地道:“兄長不必感到愧疚,我都能理解的?!?/br> 不顧白云文臉色的變化,白星南兀自挑明道:“那日兄長事先答應了替錢四抄書,最后卻故意不抄,對其說,是我阻攔了你,不讓你抄,將他的怒火引到我身上,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怪兄長,因為你也害怕,他不打我,便是打你,我能理解的?!?/br> 白云文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握住茶盞的手無力地松開,垂下搭在木幾上。 白星南沒往下說,等著他的反應。 死一般地沉默后,白云文的面色已經不能再看了,唇瓣艱難地一動,“為何……” 為何什么。 為何知道了沒去怪他? 為何沒與錢四揭穿他? 白星南沒回答,卻是問道:“兄長,我白家的公子,當真就立不起來了嗎?” 白云文一怔,詫異地看向他。 這樣的話,以往都是出自府上那位長姐口中。 白星南與他一道時,說的都是如何騙過自己的父母,如何躲過耳目,如何避開欺負他們的那些公子爺們。 白星南沒去在意他的震驚,神色嚴肅地同他討論起了正事,“兄長應該知道,翰林院以陸家為首推行了官職改革,其中一條,便是廢除了世襲官職,可此舉動,便是將陛下推向了風尖浪口,陛下能坐上今日的皇位,在外靠晏家定邊關,在內憑的是各世家的鼎力支持,想要過河拆橋,難免會被人詬病,這事,錢首輔的反對恰好給了他證明自己真心的機會,他乃一代明君,并非忘恩負義的君主?!?/br> 白星南輕輕一笑,“可兄長以為,陛下當真不愿意同意嗎?自古以來,哪個皇帝,喜歡被世家的勢利所左右?” 白云文已經愣得說不出話來,他哪里見過這樣的白星南。 事情已經暴露,白星南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了,不顧他的呆愣,繼續把話說完,“陛下不過是在等一個時機,利用錢首輔來代表自個兒的態度,暗里卻又鼎力維護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員,你以為陸家那位陸少主,真是個草包?可別忘了,他當初是怎么回到的陸家,掘了自己父親的墓,將他的姨娘同其合葬,逼著陸家的族長承認他是陸家大公子的身份?!卑仔悄系坏氐溃骸按蠹也贿^是都在藏拙罷了?!?/br> “一個靠著竊取他人功名的主子,即便坐上了高位,又能辦好什么書院?” 說得太多,白星南端起茶盞,潤了潤喉,臉上的稚氣未脫,眸色和言語卻極為老辣,這種反差,讓白云文看得陌生,又有些滑稽。 待他飲完了半盞茶,又聽他道:“我說這些,便是想告訴兄長,錢家的命數該盡了,之前的事兄長不必介懷,往后兄長也不必再害怕有人能欺負我們,書籍不分貧窮富貴,同樣也不該分聰慧與愚笨,愚鈍的人讀書,不可恥,只不過比旁人晚一些成就罷了?!?/br> 自從白星南搬走后,院子里就安靜了,白云文時常覺得往日的熱鬧,彷佛就在昨日。 可此時,卻覺得突然很遙遠,且那段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漫長的沉默,耳邊寂靜,唯有幾聲鳥鳴。 白星南起身。 離開前對著白云文跪下,磕了一個頭,“兄長為父,除了父親,兄長便是我最尊敬的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br> 時間不多了,無論那害錢家背后的人是誰,他都要乘著這一股東風,點上一把火,將鎖在他身上的第一道枷鎖,燃燼,化成灰。 白星南管不著白云文會怎么想,留著他一人慢慢消化,離開他的院子后,便去了二娘子白明槿那。 白明槿今日似乎也要出門。 門扇一打開,突然見到白星南,愣了愣,下意識攥緊了抱在懷里的木匣子,“弟弟怎么來了,有事嗎?” 白明霽雖說冷臉脾氣爆,但情緒都寫在臉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眼便能看出來。 白明槿不同,她嘴角時常含著笑,看似溫柔,卻在與人相處時,在自己面前豎一層盾牌,很難讓人走近她。 白星南從袖筒內取出了一個荷包遞給她,“上月借了二jiejie的銀錢,今日先還上這些,日后有了再給二jiejie?!?/br> 白明槿抿唇笑了笑,“拿去用吧,不必著急還,不還也成,就當是二jiejie給你的見面禮?!?/br> 他既歸為了大房,便是自個兒的親弟弟了。 白星南搖頭,“那不成,借的便是借的,等哪日不夠活了,我找二jiejie討要又是另外一回事,況且,這還是母親給二jiejie攢下的嫁妝,我可萬萬不能動?!?/br> 已過繼給大房,他該叫孟錦一聲母親。 聽他說起嫁妝,白明槿臉色微微頓了頓,眸底閃過一絲茫然,她怕是用不上了,但也沒再多說,莞爾道:“那我先收著,等沒錢了,再來找我要?!?/br> “好?!卑仔悄习彦X袋遞給了她,突然問道:“二jiejie是要出去?” 白明槿點頭,“嗯,我去買些紙筆?!?/br> 白星南點頭,讓開了位置。 白明槿往前走了兩步,便聽他低聲道:“二jiejie這般不惜性命,當真值得嗎?!?/br> 白明槿一怔,回頭驚愕地看著他,面上的溫柔不見,眸子里全是防備。 白星南卻沖她一笑,看向她手里的木匣子,“我知道二jiejie懷里的東西是什么,是第一本書?!?/br> 白明槿臉色頓然一變,從防備到疑惑,再回過神來,目光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 白星南也沒有隱瞞,直言道:“一日二jiejie抄寫時,我偷偷來尋你,無意中看見了?!卞X家大公子死了,正值一團亂,如今正是時候,他知道她今日要去做什么,同她伸手道:“二jiejie若是信得過我,由我去可好?” 實在是太過于突然,白明槿半天沒反應過來,呆愣地看著他,似乎是要重新認識他。 白星南又催了一聲,“二jiejie,阿姐最疼你了,你當真愿意就這么拋下她嗎?” 白明槿半晌才輕聲道:“可我總得一試……” “萬一失敗了呢,錢家豈能放過你?”白星南道:“我可以不問二jiejie為何會知道錢家的這些事,又為何要替這書中的一家人鳴冤,也可以不告訴長姐,但二jiejie今日若是要一人去對付錢家,我不會答應?!?/br> 看到了她眼里的松動,白星南又道:“母親走了,阿姐她只剩下你了,我知道二jiejie舍不得她……” 良久,白明槿臉上的血色才流回來了一些,定定地看著他,“那你呢,就不怕?” “我是男子,脫身的辦法總比二jiejie多?!卑仔悄系溃骸岸iejie先進屋,我們坐下來慢慢商討,可好?” — 早晨見晏長陵邀走了白星南后,白明霽沒跟上去,那場鬧劇發生時,她與晏長陵的注意力不同。 她無意中對上了正跪在靈堂前,錢家大奶奶的目光。 看得是她身旁的晏長陵。 欲言又止,像是求救,更像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