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他十歲與她相遇,如今二十了。 整整十年,雖還未成親,可跟前的姑娘在他心里,早就已經是他的妻子。 看著她吃完了桌上的大半菜肴,才放下竹筷,陸隱見心中甚是滿足,問她:“飽了嗎?” “飽了?!?/br> 陸隱見這才動筷,兒時的凄苦讓他養成了最后一個吃飯的習慣,盤子里的東西從來不剩。 錢云歸安靜地看著他,目光微微帶了些呆滯,眼神落不到一個地方,若有若無,彷佛正透著此時的他,在看著他遙遠的未來,突然出聲,“陸哥哥,你覺得晏世子如何?” “晏兄?”盤子見了底,陸隱見一面放下竹筷,一面答她,“他啊,毫無缺點,天賦異稟,光明磊落……”意識到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這樣夸另一個男人,終究還是不放心,便道:“總歸是個好人?!?/br> 錢云歸又問:“若他有朝一日有難,你會幫他嗎?” 陸隱見一愣,不明白她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有難?晏兄那樣的人怎會有難,但也回答了她,“那是自然,他可是晏兄?!?/br> 似是早就知道了那個答案,錢云歸沒再問,從袖筒內掏出了一道符,遞給他,“我也有東西送給陸哥哥?!?/br> 陸隱見伸手接過,左右翻開,“這是?” “護身符?!卞X云歸道:“前些日子我去道觀里求來的,能保佑陸哥哥一生順遂,長命百歲,陸哥哥一定要放在身上?!?/br> 這類符,尋常都是妻子為丈夫所求,陸隱見心下高興,當即就放在了自己胸口處,再抬頭看向對面的小娘子,眼中溢出柔情,低聲道:“都聽云歸的?!?/br> — 今日過來,白明霽沒帶丫鬟,屋內伺候的都是錢家的仆人,怕夜里涼,婆子備了兩床被褥。 轉個身的功夫,晏指揮手里的那盞茶一個沒拿穩,當場污了一床被褥。 婆子一愣。 站在床邊的罪魁禍首,裝模作樣地補救了一番,手里捧著還剩一半茶葉的茶盞,連聲道歉,“不好意思,實在抱歉,手抖了一下……” 一床被褥罷了,婆子哪敢受他的致歉,忙道:“晏指揮不必在意,奴婢再去給指揮備一床來?!?/br> “不用?!标涕L陵把那染污的被褥遞給了她,“我與夫人均屬于體熱之人,一床足夠了?!?/br> 婆子詫詫地點了頭,拿著被褥出去,再看另外一位體熱之人,還在剝著橘子吃,走過去好心地建議道:“少夫人,這橘子雖甜,吃多了卻容易上火,尤其是體熱之人,奴婢去給少夫人泡點清火的涼茶來?!?/br> 什么體熱。 白明霽不明所以。 但也沒再吃了,天色不早了,西廂房內的光還沒滅,等不住了,她得去洗漱了,進去時突然見那人正背著她在理床,有些過意不去,走過去道:“我來吧,郎君先去洗漱?!?/br> 晏長陵已經理好了,起身道:“困了吧?你先洗,早些休息?!?/br> 白明霽知道他還有事要做,沒再推辭。 人剛進凈房,周清光便從屋頂上落了下來,輕手輕腳地走到晏長陵身后。 晏長陵知道是他,頭也沒回,直接問:“如何了?” “狗咬狗,說的倒是挺多?!?/br> 今日晏長陵特意把兩個嫌疑人關在了一起,為的便是讓兩人說出在他面前不會說的話。 結果沒讓他失望。 白日兩人進了院子后,各自回了房,一直沒走動,待天色黑了,四公子才推開了金公子的門,一進去便一把揪住金公子的衣襟,“你,你哪里來的熊膽子,你敢殺了兄長!” 金公子被他推搡,腳下踉蹌,神色也震驚,問道:“人不是四公子殺的?” 錢四一愣,看著他面上的詫異,倒不像是裝出來的,突覺晦氣,一把松開他,“我吃多了嗎,我去殺他作甚?” “可我聽四公子說……”他昨夜親耳聽到四公子說:“多管閑事,倒不如死了干凈?!?/br> “我說什么了?”錢四受了一身傷,如今又成了懷疑的對象,氣不打一處來,“我說殺就殺?我要有那本事,我早就盼著他晏長陵死了,他怎么沒死呢?”說著突然一頓,“我聽見了你小廝說的話,詛咒兄長,死了倒好,當真不是你……” 金公子一怔,連連搖頭,“四公子莫要血口噴人,我對大公子一向敬重,怎會生……” ‘嘁~’這話錢四極為不恥,“你連你的恩人王公子都能羞辱,你能敬重誰?!?/br> 第34章 “兩條狗罷了,惡起來咬一下生人,還沒那個膽子敢殺自己家里的貴主子?!卞X家大公子乃大房嫡出長子,錢家將來的希望,更是錢家大爺和大夫人的心頭rou。 即便二人有心,怕也沒那個本事。 周清光見桌上擺著幾個橘子,拿了一個過來剝著吃,邊吃邊道:“奇就奇在,昨夜送禮之人?!?/br> 到底是什么樣的禮物,能讓錢家大公子那樣穩沉的人,見了一面后突然變了臉色,魂不守舍地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且還打發走了身邊的小廝,深夜獨自出去。 出去見的又是誰。 為何又會死在自己的院子里。 周清光發現,這京城官場內卷起來的風云,絲毫不比戰場上的爾虞我詐遜色,再這么下去,他都擔心晏長陵還能不能回到他的主戰場,邊沙。 晏長陵心不在案子上,把余下不多的幾個橘子撥到了身后,不給他繼續嚯嚯,“那還不去找?” 一個橘子而已…… 周清光看著他這一番令人疑惑的行為,實屬瞧不起,拿著橘子走人。 剛出去,瞧見旁邊廂房的門扇從里打開,陸隱見先走出來,隨后又出來了一位姑娘。 周清光認識,錢家三姑娘。 上回在后院見過。 多虧她,借了個rou團子,幫了里面那位忘恩負義的主子大忙。 是以陸隱見招手讓他過去幫忙搬東西時,沒有拒絕的理由,一并把禮盒送到了三娘子的院子外。 院子里徹底清凈了。 屋頂的柿子樹梢上掛著一輪明月,銀光灑下,滿地霜,真乃一個風花雪月之夜。晏長陵走出去,背靠著抱柱,等里面的小娘子洗漱完。 錢家乃百年書香門戶,宅子為老宅,加上后來擴建的共有八進,大房與二房左右分開,大房這頭的哭喪聲像是夜里的鬼怪索命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戰場上的人間地獄見多了,早已無所畏懼,絲毫不影響他欣賞月色。 沒有換洗的衣裳,白明霽只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出來時沒看到人,走到外面才見到他倚在抱柱上,正仰頭望月。 朦朦朧朧的月色灑在他腳邊,五彩繽紛的撒拽上又鑲嵌了一層銀光,一半側臉隱入光影,被銀月籠罩的半邊臉,五官如刀刻,肌膚細膩似玉。 白明霽終于明白,他成日驕傲的資本是什么了。 “郎君賞月呢?”心頭那股子癢意突然又犯了。 也不知道是人賞月,還是月賞人。 從前竟不知自己如此會夸人,心底的話醞釀了一陣,眼見要滾到了嘴邊了,晏長陵卻偏過頭,及時在她開口前,先對她伸手,“過來?!?/br> 白明霽走過去挨著他,沒遞給他手,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已從樹梢移到半空的明月。 月亮并不是很圓。 且這樣的月色,天晴便能看到。 她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郎君不困?”白明霽不擇床,無論到了哪兒,時辰一到,倒頭便能睡著。 晏長陵沒答,反問:“你困了?” 有點,但還能堅持,他要一個人看得無趣,自己也可以陪他一會兒。見西廂房的燈終于滅了,想必三娘子已經走了,道他有心事睡不著,主動問:“郎君在為陸公子的事內疚?” 上輩子陸隱見的事,人盡皆知。 駙馬爺趙縝跪在朝堂上證明了晏長陵的叛國之舉,滿朝文武一片嘩然,唯有陸隱見不信,當場撲上去掐了趙縝的脖子,打罵他誣陷,要皇帝派兵去邊沙重新調查此案。 不知道趙縝活過來了沒有,之后長公主和趙家老夫人的態度來看,多半沒活下去。 陸隱進了詔獄后,錢三娘子被錢家逼著嫁給了禮部新貴李家。 她也死得突然,不知道陸隱見后來的結局,但晏家都流放了,想來他多半也活不成了。 她不給他手,晏長陵微微起身,肩頭碰著她肩頭,輕聲道:“遺憾太多,慢慢彌補吧?!?/br> 白明霽也是如此覺悟,點頭,“郎君還是早些洗漱?!闭D身往屋子里走,胳膊突然被他抓住。 白明霽疑惑地回頭。 晏長陵聲音輕揚,“眼下倒還有另外一樁遺憾?!?/br> 夜色寧靜,兩人靠得太近,能聞到小娘子身上的幽幽清香,等了這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道月光來作證,他斷不能這般睡去。 晏長陵把她拉回他適才站著的位置,“我去洗漱,你先幫我站在這兒守一會兒月亮?!?/br> 白明霽:…… 這,月亮又不會跑,有什么好守的。 白明霽不明白,但也當真站在了哪兒等著他,半柱香的功夫,見他從里出來,似乎洗漱完畢,整個人神清氣爽。 瞧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歇息了。 天色不早了,起身把位置還給他,“郎君慢慢看,我先睡了?!?/br> 晏長陵再一次握住了她手腕,輕輕拉了回去,接著她今兒午后說的那番話,道:“娘子說得沒錯,良辰美景風光固然是好,獨一人來賞,到底缺了些味道?!彼f話的語速很慢,手指頭往下,去尋她的掌心,“今夜月光雖美,若沒有娘子一起來欣賞,只會平添出一種莫名的憂傷來?!?/br> 白明霽聽不明白,若是換做白家的人,敢這么文縐縐地與她拐彎抹角說話,她必然會丟一句,“說人話?!?/br> 但他不是。 他是…… 對,就像這天上的月光,皎潔又好看,對著這樣一張臉,說上一句重話彷佛都是罪過。 算了。 他喜歡看,自己就陪著吧。 打定了主意舍命陪君子,應道:“成,我陪你?!?/br> 話音一落,便聽頭頂上的人輕聲道:“陪一輩子嗎?” 白明霽一愣,側目望去,晏長陵偏過頭,唇角擒著一抹笑意,此時面朝著月光,漆黑的瞳仁內隱約映出了明月的輪廓,深深地朝她往來,銀色的光暈慢慢地在眸子里碎開,似是要把她淹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