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江寧城內除了圣上,他怕過誰。 分明是胳膊肘往內拐,見不得自個兒的媳婦兒受欺負,要縱容她行兇了。 大半夜關起門來,要殺一個庶女,于他宴將軍而言,還真不是事,就算事后白尚書去找他算賬,能如何,還能奈何得了他? 自己就不一樣了。 今夜這三娘子可是來敲鼓的人,要是死在了他衙門內,別說白尚書會一刀砍了他腦袋,這要傳出去,他連頭帶帽都保不住啊。 “世子爺……”王詹就差給他跪下了。 “我倒有個解決的辦法?!标涕L陵終于松了口。 王詹感激涕零,忙道:“還請世子爺賜教?!?/br> 晏長陵緩緩起身,朝白明霽走去,腳步不緊不慢地跟著她一道逼近白楚,一面問王詹,“大酆律法,侮辱主母,忤逆不孝者,當何罪?” 王詹這時候哪里還能閑功夫管這些,脫口而出,“詈父母、祖父母者絞;毆者,斬?!?/br> 晏長陵點頭,胳膊這才抬起來,一只手從白明霽后方肩頭穿過去,極為自然地握住了她拿刀的那只手腕,繼續問王詹:“三娘子適才是不是罵了岳母?!?/br> 他個頭本就高,常年在戰場上殺敵,肩背也寬,人從白明霽身后圈來,幾乎將她整個人抱在了懷里。 一股陌生的氣息,像極了清淡的松香,冷不防鉆入鼻腔,白明霽身子驀然一僵,側目冷眼看著身側的人,手上的殺氣不減反增。 晏長陵并沒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有何不妥,似是安撫一般,掌心又在她手上握了握,偏頭等著王詹的答復。 岳母。 他的岳母還能有誰? 孟氏,白夫人。 王詹一愣,終于明白他適才問的那話是何意,額頭生了冷汗,也不敢得罪,如實地道:“是,是有……” 晏長陵問:“依律,三娘子,該如此罰?” “輕,輕則二十大板……”重則他不能說。 “那便先打?!辈煊X到掌心里的手松了一些,晏長陵另一只手也穿了過來,從她拳頭里掏出刀柄,握在手中,退后兩步,正欲遞還給衙差,又想起了什么,頓了頓,縮了回去,再問王詹,“三娘子這大半夜擊鼓鳴冤,驚擾了一堆人,按律是不是也該先打,大人升堂前,打了嗎?!?/br> 王詹這回完全明白了,意思是人今夜即便不死,也得脫層皮,“還,還未……” 晏長陵一笑,“這就是王大人的不公了,既在衙門里都討不到公正,也怪不得咱們要自己動手解決?!?/br> 手中的那把刀,不打算還了,徹底收了回去,立在白明霽身側,微揚起來的嘴角伴著張揚,不是威脅又無不似威脅,“王大人說,是不是?!?/br> “是,可是……”兩樁罪名疊加起來,五六十個板子,人還是得死啊。 “二十個吧?!标涕L陵替他做了決定,與白明霽并肩,看向跟前已被嚇得花容失色的三姑娘,面露同情,頭一歪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人,緩聲道:“先這樣,說到底也是咱們當jiejie姐夫的沒有教導好?!?/br> 白明霽沒吭聲,但從面色能瞧出來,已從那陣絕望中走了出來,恢復了些許理智。 一條命和二十個板子相比,孰輕孰重,王詹豈能不知,今夜從攤上這樁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獨善其身。 這已是最好的收場,王詹硬著頭皮喚人來。 白楚也終于緩過了神,見姨娘的死還未討到公道,自己竟要先挨打,二十個板子下去,她顏面何存,大驚失色,“你們敢!白明霽,你真要只手遮天了嗎,我要見父親……” 王詹喟嘆一聲,好歹是命保住了,就自求多福吧,別再鬧了,趕緊給身旁的衙差示意,堵住她嘴,抱歉地道:“三娘子得罪了,三娘子也該知道,鳴冤鼓一敲,原本三十個板子少不了的……” 人拖下去,總算安靜了。 二十個板子,衙差雖說不敢要她的命,但也沒敢馬虎,悶沉的聲音傳來,聽得出來,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人身上。 只是人打了,這樁案子便算是立了案,徹底無法抹去,王詹為難地看向二人,白明霽也沒讓他為難,主動問道:“牢房在哪兒?!?/br> — 衙門里的牢房種類可就多了,因要隨時準備迎接世家里的紈绔子弟,過來暫住一段日子,好的房間比外面的尋常住宅還要好。 王詹把人帶到了一間屋子前,門一推開,里面桌椅板凳,櫥柜木床應有盡有,連幔帳都掛上了…… 白明霽看了一眼,并沒進去,折回外面,擇了一間干凈的普通牢房,進去后,席地坐在了干草堆上。 見晏長陵也跟了進來,提醒他道:“世子回吧?!苯褚箤⑺麪砍蹲源?,已經有些過意不去了。 晏長陵沒應,也沒走,走到她身旁的干草堆前,一掀袍擺,陪她一并坐了下來。 感受到落在他臉側的那道目光停留得有些久,晏長陵轉頭對上她滿臉的疑惑,也覺得疑惑,“你是讓我把自己的夫人扔在牢里,自己回去?那我還是不是人了……” 這不是正常嗎? 白明霽沒覺得有何奇怪。 他與她只是一場形式上的婚姻,并無感情,按理說,今夜他完全沒必要陪自己走這一趟。 若是她,她不會來。 門外王詹象征地在門上掛了鎖,弓腰同兩人道:“世子和少奶奶有什么需要,隨時喚一聲衙差?!?/br> 晏長陵不客氣地一揚手,“多謝王大人?!?/br> 王詹哪里敢受,連連彎腰,回頭吩咐兩個衙差守在外面,房門上又留了兩盞油燈,燈火的光芒蔓延進房內,灑在兩人腳前,光圈輕輕搖動,恍惚得如同一場夢。 不就是一場夢嗎。 晏長陵背往墻上輕輕一靠,胳膊枕著后腦勺,突然問道:“你也是……” 他沒問完,但白明霽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到了這時候,也沒什么不能承認的,點頭,“嗯?!?/br> 折騰了一夜,從最初的震驚到憤怒,再到絕望崩潰,如今兩人終于安靜了下來,也能冷靜地面對彼此了。 前世一對從未見過面的夫妻,倒是因為有了這么一個共同點,突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牽絆。 晏長陵問道:“你看到了什么?” 白明霽頓了頓,“你死了,侯府陷入叛國的漩渦,男丁流放,女眷為奴……” 凄慘的經過她沒細說,他應該也能想象得到。 她沒能與侯府一道承擔風雨,選擇了離開侯府。 他應該也知道。 白明霽沒想過要替自己洗脫,今后他如何選擇,她都能接受。 “抱歉?!标涕L陵突然道。 白明霽詫異地看向他,不明白這句道歉是為何。 晏長陵頭靠在墻上,下顎勾起,偏過頭來,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中,眸光若隱若現,瞧不真切,嗓音卻低沉清晰,“上輩子沒盡到夫君的責任,沒能護好你?!?/br> 沒料到他會為了這個來道歉,新婚當夜,他人走了,自己確實有過怨言,后來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反而覺得那樣的日子更好。 她性子強勢,從小到大,都是她去保護旁人。 頭一回有人說要保護她,倒是稀罕,白明霽愣了愣,轉過頭,對面燈盞里的火簇在她眼眸里一顫,轉瞬即逝,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悲慘結局,生了同情,“與你無關,我不需要誰的保護?!?/br> 晏長陵卻堅持道:“既已嫁我為妻,便是我晏長陵的人,你不需要,我也應該保護?!?/br> 白明霽對他這樣的說法,無法茍同,即便兩人成了親,是夫妻,誰又能護住誰一輩子。 各自顧好自己,誰也怨不了誰。 “何況,你不是還幫我解決了趙縝嗎?” 白明霽:“……” 他還是不要提,提起來,除了往對方心口撒鹽,沒有任何好處。 這會子冷靜下來后,也能理解他的感受,晏家幾十條性命,一大筆血債,沒了地方去討,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白明霽盡量想替他挽回,可自己綁了趙縝來問了兩天,也沒從他嘴里撬開半個字,只能把自己上輩子在京城知道的事情告訴他,“趙縝從邊沙回來后,作證你殺了大啟太子,陛下大震,一病不起,之后被朱國公為首的一派臣子逼著定下了侯府的罪名?!?/br> 那時,她的靠山白太后也歿了,找不到人去為侯府求情,最后只能找上晏侯爺,求來一封放妻書,先保住了自己。 上輩子邊沙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陣,許是想作為回報,也告訴了她,“孟挽死了?!?/br> 晏長陵知道的,比她還少。 她是他見過的最后一個人,看到她咽下氣息,他的靈魂便慢慢淡去,回到了眼下,一切還未發生的半年前。 確定孟挽死了,倒也不算遺憾。 白明霽點了下頭。 外面的夜色不知到了何時,兩人默默地守著地牢里的燈盞,誰也沒再出聲。 過了一陣,晏長陵先起身撿起了周圍的干草,拿在手里編著形狀。 編著編著,忽然起身,冷冷嗤笑一聲。 白明霽不明白他又怎么了。 晏長陵把手里編了一半的干草往底下一扔,抬頭望了一眼四周,自嘲道:“活了兩輩子的人,居然還進了牢房,一個便算了,還搭上了倆?!币黄ü勺谒龑γ?,少年的驕陽之氣失而復返,明朗的眸子望著她的眼睛,彷佛也要把她從深淵里拉出來,輕聲道:“別死了,好不容易回來,咱們是不是應該痛痛快快快殺一回?” 她適才倒是想殺來著。 是誰攔著了…… 白明霽反應過來,問他:“誰要死了?” 不想死就好,晏長陵沒給她去追究的機會,遂問起了正事:“那枚玉佩怎么回事?” 人死了,案子也立了,照衙門王詹那縮頭烏龜的秉性,明日天一亮,案子便會交給大理寺手里。 要想洗脫罪名,必須得自證清白。 晏長陵自然不會認為那姨娘真是她殺,若是她殺,今夜便不會拿白楚解恨。 那么問題來了,玉佩不是白明霽的,白楚卻說是那是白家的傳家玉佩,每個小輩出生都有一枚。 白家小輩有五人。 大房白之鶴跟前,只有三位姑娘,大娘子白明霽,二娘子白明槿,三娘子白楚。 二房白夢龍跟前有兩個兒子,大公子白云文,二公子白南星。 誰會去害阮姨娘? 論動機,確實只有白明霽。 這些白明霽也明白,沉默片刻后,道:“我的那枚放在了白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