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周清光話沒說完,晏長陵人已經邁步闖了出去。 拂起珠簾時問道:“人在哪兒?” “已經移交到了大理寺?!?/br> 尋常的命案歸縣衙管,但涉及到高級官吏,皇親國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處理。 等兩人不見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氣,癱坐在地上,心頭惶惶,卻也疑惑,“姑爺如何如此緊張?” 白明霽搖頭。 京城四大進士的傳聞她聽過,但自從趙縝尚了公主,晏月寧與大啟和親后,其余三人便與趙縝決裂了。 趙縝遭了報應,他應該高興才對。 莫不是察覺出了趙縝不對?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會死了。 沒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難保,趙縝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閉門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面的消息,且孟挽的死還沒音訊,前兒沒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過去。 用過早食,吩咐下手備了馬車,白明霽又帶著素商去往刑部。 頭頂那團籠罩了大半夜的黑云今日終于被吹風,露出了經久不見的湛藍蒼穹,陽光也金燦燦的,卻無人有心情欣賞這樣的美景。 天子腳下,駙馬爺竟死了,是雨過天晴的又一道驚雷。 消息今日一早傳到了長公主府上。 長公主正在梳妝,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昨夜沒見著人,還同他慪氣咒他,他要不愿意回來不如死在外面。 如今真死了,又不樂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尸首前,還不敢認,直到瞧見邊上被人清理出來的遺物中,有一塊熟悉的玉佩,這才悲痛不已,失聲大哭。 這頭沒哭完,趙家老夫人也來了,進門時被兩個丫鬟架著胳膊,見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沒去懷疑衙門會不會認錯人,身子一軟兩個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帶到了地上,雙手捶胸,哭道:“我可憐的兒啊,是為娘害了你,高門豈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該聽你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活得長久才是真啊……” 長公主本還悲傷不已,聽了這話,回過頭,“老太太這話是何意?” 趙老夫人此時恨不得讓她也一塊兒死了,“老婆子能有何意?長公主殿下金貴,我趙家上下誰不敢聽您的,您說東他不敢往西,讓他出去不用回來了,這不也如了您的意,死在了外面?!?/br> 聽這話是她長公主把人害死的了,長公主就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老東西,也不客氣,“老太太沒來京城前,我與駙馬好好的,從未紅過臉。您一來,三天兩頭一樁矛盾,可有想過,是您老太太的問題?” 趙老太太氣得又要暈厥了。 兩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趙老夫人甚至說出了,“早知如此,殿下當初就不該使那昏招,把晏家大娘子填進去,殿下要去了大啟和親,又哪會有如今這檔子事?!?/br> 屋外廊下兩人看了這半天的熱鬧,陡然聽到晏月寧的名字,周清光不敢再往下聽,道:“人是真死了,屬下查看過,土坑里泡了一夜,面目全非?!鞭D頭看向晏長陵,忽然被他臉上的頹敗嚇了一跳,“將軍……” 三月里的日頭氣溫正相宜,晏長陵此時卻眼花發悶,從黃沙深處傳來一道聲音刺入耳朵如同雷鳴,“晏長陵接旨……” 周清光見他臉色愈發蒼白,伸手要去扶。 晏長陵抬手止住,緩了半刻后,臉上的顏色漸漸恢復,吩咐周清光,“查查他怎么死的,何人所為?!?/br> 轉身出去,上了馬車。 自回來后他一直在找趙縝,人突然沒了,一時不知道該去那兒。 馬車進入鬧市,漫步目的地往前。 大酆京城名為江寧,共有九條大街。 最為繁華的數長御街,從牌樓延綿到正宮門,一路上布棚高張,有珠寶古董,綢緞皮貨,字畫筆硯,也有充滿了煙火氣的柴米油鹽、紙花玩物,一攤連著一攤,人流不斷,再往前,路面逐漸寬敞,閣樓勾欄,酒榭歌樓,放眼望去,一片歡呼酣飲。 二樓一扇冰裂紋樣式的欞花前,二人正舉杯,看到底下那輛緩緩駛來的馬車,神色皆是一愣,一人先道:“那是不是周清光?” 就那虎頭虎腦的樣兒,不是他還有誰。 陸隱見揚聲一喚:“清光,晏兄!”被身旁晏玉衡一把拽進來,“還不嫌張揚?” 二人此時本應在翰林院,為何能坐在這里,不用說,偷溜出來的。 兩人丟了酒杯,單手扶腰匆匆下樓,攔下馬車后,不等車停穩一頭鉆進去,“晏兄,你這行蹤可讓咱們好找?!?/br> 昨日兩人便聽到了他回來的消息,找上門去,門房告之不在家,終于看到了人,見其好端端的,沒少一塊rou,齊齊松了口氣。 兩人一進來,晏長陵的目光便落在陸隱見的身上。 前世最后一眼見他,他身在牢獄中,四肢戴著鐵鏈,蓬頭垢面,晏玉衡跪在他跟前,問道:“后悔嗎?” 他良久才抬頭,從一堆凌亂的發絲中動了動蒼白的嘴唇,“若他晏長陵當真叛國,我為了替他掩蓋搭上自己一生,午夜驚醒之時,看在自己這般凄慘模樣,或許會有那么一刻會后悔,但他沒有,悔?我悔什么?沒悔自己去誣陷他?” 模樣確實凄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與當下的玉面公子截然不同。 手肘被擠,兩人將晏長陵夾在中間,此時還沒經歷那段磨難,正是風光無限的陸隱見抱怨道:“晏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回來竟然沒第一時間找咱倆,是不是藏了什么好東西……” 晏長陵不答,輕輕吞了吞喉嚨,眸底的暗色斂去,彎起來的一道笑容依舊如驕陽,瞧向二人捂住的后腰,心下了然,揭穿道:“又挨板子了?” 提起這事,兩人一臉菜色。 一個是當今寧王府的小郡王晏玉衡,一個是修國公長孫陸隱見,都是天人一般的矜貴人物,卻也特殊得很,這京城之內,已及弱冠,且已通過科考在翰林院任職的公子爺,如今還在挨板子的,恐怕也就只有他倆了。 晏玉衡無論如何也抹不開臉,再去提那丟人的事,眼鋒戳了一下陸隱見,“你說?!?/br> 陸隱見坐在晏長陵身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歪著半邊身子,開口道:“這不前幾日,偷襲了岳梁?!?/br> 晏長陵一愣,心頭生了幾分佩服,“行啊,太歲頭上動土,有膽識,他打的?” 陸隱見有氣無力地搖頭,“他倒沒動手,領著咱們回了一趟家,又陪家主喝了一盞茶,人走后,咱倆屁股也開了花?!?/br> “沒事招惹他干嘛?!标涕L陵好奇,“閑得?” 晏玉衡咳嗽一聲,與陸隱見對望,彼此心照不宣,自不會說出實情,笑了笑含糊過去,“晏兄不在,這不就是閑嗎?!比思热换貋砹?,少不得一番慶祝,樓上的酒席還在,邊吃邊聊,半年不見,兩人有好多話要說。 “走走,咱喝酒去,我同你說,晏兄不在的這半年,鴻雁樓又出了新品,取名叫美人醉,入口那叫一個甘甜……” 兩人拽著他下車,剛跳下去腳跟還沒站穩,突見一位頭戴烏漆紗帽,身穿中單盤領衣的人立在跟前,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對面的李公公對自己給二人造成的驚嚇似乎也感到很抱歉,賠笑蝦腰道:“晏大人,陸大人放心,奴才眼拙,今日只在翰林院見過二位大人?!?/br> 兩人只能硬著頭皮招呼道:“李公公怎么也到這兒來了,是來喝酒的?” 李高,內侍總管,陛下身邊的第一太監。 他一來,準有大事。 這京城內,有幾人能如這三位瀟灑,李高笑了笑,“奴才改日再陪二位大人暢飲?!备吖蜻€沒來得及跳下車的晏長陵,恭敬地道:“奴才見過晏世子,陛下聽說晏世子回來了,想念得緊?!?/br> 他不去面圣,皇帝自己派人來請了。 看來酒是喝不成了,晏長陵鉆回馬車內,晏玉衡和陸隱見哪里還敢在外逗留,灰不溜秋地趕回了翰林院。 有李公公押送,晏長陵的馬車徑直駛入皇宮。 皇帝剛把幾名錦衣衛劈頭蓋臉罵了出去,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李高一個人回來了,皺眉道:“人呢?” 李高忙上前:“回稟陛下,晏世子已在門外?!?/br> 皇帝一揮袖,起身,“宣?!?/br> “晏世子說,他沒臉見陛下?!?/br> 皇帝與晏長陵的年歲相差不多,聞言年輕的面容露出一股嘲諷,嗤笑出聲,“哼,就他那張臉皮,也有不敢見朕的時候?叫他滾進來?!?/br> 李高笑道:“晏世子就等陛下這句話?!?/br> 第9章 李公公不像待尋常的官員那般揚聲宣傳,親自走到門外,低聲對被剛逮進來的年輕公子道:“晏世子,請吧?!?/br> 晏長陵自知理虧,進去時輕手輕腳,也不敢抬頭看皇帝的臉,掀袍行了個跪禮,“臣參見陛下?!?/br> 半晌沒聽到回聲,抬起頭,皇帝正瞅著他呢,逮到他目光,哼笑一聲,“躲朕呢?” 人到了跟前,晏長陵這會子倒不怕了,厚著臉皮賠笑,“臣哪敢躲陛下,臣是當真沒臉見陛下,又怕被罰,一時糊涂?!?/br> 皇帝沒功夫同他磨嘴皮子,“行了,起來吧?!彼燹D身帶晏長陵去了后間,屋子連著外面的花園,平常人進不來,乃皇帝忙里偷閑的休閑之處。 院子外花香鳥語,臨窗安置了一張茶幾,招來李高為他賜了茶,再屏退身邊的太監,只剩下了彼此。 先帝跟前沒有子嗣,當年把晏家的宗親招來京城,皇帝初來乍到,受過不少同族人的排齊,唯有晏長陵愿意同他一道玩耍,兒時一同打鬧,童年的回憶里幾乎都是與跟前的少年相關。 他是什么樣的性子,皇帝清楚,此生最大的夢想,便是大酆的軍隊翻過邊沙,把黃沙堆里的那群蝎子給烹了,當初邊沙的戰報一到宮中,他不惜丟下了新婚嬌妻,連夜趕去邊關,沒有特殊原因,他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回來,皇帝正色問道:“怎么回事?” 本以為對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訴,卻見對面少年目光躲閃,皇帝更納悶了,神色逐漸緊張了起來,“遇到麻煩了?糧草,人馬不足?到底發生了何事,朕先前不是同你說好了,待你攻下墨石堡后,便去與大啟聯盟,以兩軍之力攻取邊沙城門,共同討伐大宣……” 身側欞窗敞開,抬眼便能瞧見滿院春色,庭院內的一片花草含露,百花爭艷…… 屋檐下一滴水珠落下,行至半空,映入晏長陵漆黑的瞳仁內,如同水墨一般,在他眸子內化成了一片血海。 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從天而降,包圍在峽谷上方。 大啟太子蕭煒燁拿劍對著他怒聲質問,“晏長陵!你告訴我怎么回事,這是你的議和?!你就如此恨我,連你jiejie的性命也不顧?”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長姐晏月寧也從馬車上奔下來,拉著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問他:“云橫,你不是說議和嗎,怎么打起來了?” “我不知道……”他收到的圣旨,確實是與大啟議和,一同討伐宣國。 沒等他解釋,也沒給他任何弄清真相的機會,大酆的駙馬趙縝勒馬站在山崖上方,沖著山谷里喊話,聲音回蕩在崖底,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晏將軍放心,朝廷已經收到了您的信函,今日必讓大啟太子埋骨于此,以報您心頭大恨,晏長陵接旨……” 峽谷里的黃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晏長陵扯著嗓子大喊,“趙縝,撤退!速速撤退!” 可惜趙縝聽不見。 密密麻麻的箭雨烏泱泱地落下。 “停!”他嗓子都喊破了,“都給我停下來! 沒有人聽他的。 兵馬絞殺在了一起。 他看著大啟太子蕭煒燁從馬背上摔下來,胸口被利箭穿透,狼狽地跪在他面前,沒再來質問他,而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交代道:“保護住你長姐,她腹中有你的外甥?!?/br> 逃出山谷,他身邊已不足一百人。 一邊是誓死護送晏月寧的大啟將士。 一邊是追隨他被大啟殺得片甲不留的大酆將士。 雙方隔得血海深仇,誰也容不得誰。 一月的逃亡,猶如人間地獄,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爺,將人世間的心酸都嘗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