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上月來信,說是走水路,白家的船只都到揚州了,又改成了馬車,這一路上車輪子攆著稀泥走,不存心折騰人……” 一陣細風穿透窗紗,漠漠輕寒拂向臨窗人的臉頰,白明霽扭回頭,便對上了一雙敢怒不敢言的怨懟目光。 說話的人正是白家那位游手好閑的二公子白星南。 一觸到白明霽的視線,白星南立馬縮了脖子,四下里一張望,見馬車內就他們兩人,脊背頓時挺直,防備地看著她,“我已滿十五,高你一個頭了,你若再敢以暴力服人,我可要還手了?!?/br> 白明霽一笑,“你哪回沒還手?” “是你不講武德,老揪我頭發?!?/br> “你沒揪?” 白星南不樂意了,“誰有你豁得出去,自小打架回回拼命,非得贏了才算……” “你倒是拼點命,也不至于連童試都沒過?!?/br> 腳下的馬車一頓,應到了城門,白明霽沒再搭理他,拂開窗簾,瞧去窗外。 幾日陰霾后,久違的日頭似水洗過般穿透翠柳,初陽澆枝,葉面殘珠如露,入眼滿目芳華。 當下確乃驚蟄時節。 劇|毒斷腸之時,她瞧得清楚,庭外碧云天,黃葉地,是個窮秋。 雖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她沒死,幾日前醒來,自己又回到了半年前。 孟挽還未嫁入白家。 今日才進城。 白星南極為不愿跟她走這一趟,“孟氏成過一回親的人了,來我白家是為大伯續弦,用得著我這白家的二公子來接……要說我,這事壓根兒就不該你管,你已經是晏家少奶奶了,晏長陵不在家,你又不用相夫教子,閑來時養點花花草草,過個輕松日子不好嗎,非要回來鹽吃蘿卜淡cao心……” 白明霽撩起簾子往下跳。 白向南嘴里嘟嘟囔囔,跟著下了馬車,兩人一前一后走去城門口的茶館。 驚蟄的天氣乍暖還寒,白星南雙手套入袖筒內,一到茶館卯腰便往屋里鉆,“太冷了,先喝盞熱茶?!边M去后沒見人跟進來,又探出個腦袋,喚了一聲,“長姐……” 白明霽已背過身,面朝著城門,婀娜的身姿立在茶館門前的青石階上,青絲垂于身后,腰間處的水藍發帶隨著裙裾迎風飛揚,身影紋絲不動。 “客官,幾位?” 他才不會陪她受凍,白星南轉過頭,“兩盞茶,做好了,給門外那位姑娘送一盞去?!?/br> 小二一笑,“好呢,不就是晏家少奶奶嘛,名動京城的白家大娘子,小的認識……” 白明霽等了好幾日,只為今日。 她要再殺一次孟挽。 好好清算,慢慢殺。 候了半柱香,頭頂的日頭越來越淡,隱約飄起了零星雨點。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白明霽以為是白星南,待人走到跟前,腳步便主動往對方的傘底下靠了過去。 手肘相碰,一股清淡墨香入鼻,白明霽詫異地轉過頭。 來人并非白星南。 而是大理寺少卿岳梁。 前世母親死后,為了證明是被人害死,她不惜挖墳開棺,大半夜跑去岳府砸門,愣是把岳梁從被窩里拉了出來。 尤記得那晚岳梁站在棺材前,臉色黑如鍋底,后來許是被她纏得沒了脾氣,一來二去,倒也成了半個知己。 前世死之前,才見過他,不算陌生。 冷風刮來,雨點往里傾斜,岳梁把傘往她頭頂移了移,側目問:“等人?” 白明霽點頭,“嗯?!?/br> 雷雨天,城門口的人并不多,能躲的都進了屋,站在外面的只有他們兩人,莎莎雨聲中岳梁低聲道:“令堂的案子,白老夫人與白尚書均沒有確切的作案證據?!?/br> 母親的死,前世她一直懷疑是祖母和父親所為,如今既知道了兇手是誰,白明霽便道:“多謝大人,往后母親的案子,不必再查了?!?/br> 岳梁眉宇間正泛出幾絲疑惑,“駕——”城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兩匹快馬疾馳而來,進了城門,也不見半點減慢的痕跡,很快踏進兩人跟前的水坑,泥水爆開,瞬間四濺,岳梁一只手握住她半邊肩膀,下意識擋了過去。 白明霽從他懷里抬頭望去,面色帶著微慍,視線正好與前面那匹馬背上的人對上。 是一張意氣風發的少年臉。 身上和臉上染了些泥水,稱得上狼狽,但那雙眼睛看人時赤|裸張揚,眼底的鋒芒暴露無遺,如同一只從長空直下,俯視而來的鷹隼。 白明霽沒見過此人。 見岳梁被泥水幾乎澆污了半邊身子,再看著那揚長而去的馬尾,眉頭蹙起,“粗俗?!?/br> 這話引得一旁面色本還怔愣的岳梁,回過頭來,懷疑地看著她,“你,不認識他?” 白明霽不明白他為何這么問。 她應該認識? 沒等岳梁解釋,城門外又是一陣打馬聲。 這回馬匹還沒到兩人跟前便停了下來。 馬背上的小廝翻身而下,快步走到白明霽跟前,神色慌張,拱手稟報道:“娘子不好了,這幾日落雨,山路濕滑,昨兒半夜,孟娘子的馬車跌入了山崖……” 第2章 兩匹快騎疾馳入城,一路揚起泥水,到了鬧市方才減緩。 雖落雨,京城最繁華的前門長街人群依舊熙熙攘攘,周青光夾緊馬肚與前面少年并肩,對適才一幕印象深刻,揚聲調侃道:“沒想到半年過去,京城世風竟如此開放,連岳少卿這樣的人,也能鐵樹開花,當街與小娘子摟摟抱抱了?!?/br> “少管閑事?!?/br> 細雨沾濕了發冠,少年面上的泥土也被沖刷干凈,膚色白皙,泠泠水漬貼在面上,如同白玉鑲了一層流光。 先前眸中的那道鋒芒早已斂去,寬大的朱紅斗篷鋪在身后,眉目間的英氣隨著他唇角的舒展,散出幾分渾然天成的傲慢貴態來。 陰霾天里,乍一瞧,不覺讓人眼前一亮。 少年勒住韁繩,停在一家酒鋪前,從懷里掏出一粒碎銀,拋向撐開的直欞窗扇內,“兩壇桃花釀,純的?!?/br> 雨天鋪子前豎著的一根桅桿上懸著一盞白紗燈籠,陰沉的天光下折射出一圈明黃的光芒,待賣酒的老板看清跟前少年的臉后,驚呼道,“晏世子?” “前線的仗打完了?”這可是京城里的名人,酒鋪老板探出大半個頭,擺出一副要與其暢談的熱情,“大宣將士是不是跪地求饒了?” 人人都喜歡聽痛打落水狗的故事,本國將士一旦出征,百姓恨不得敵軍是紙糊成的,一刺就穿,一推就倒。 晏長陵沒應,坐在馬背上半彎下腰,微微上揚的唇瓣勾出一道明朗的笑容,“這酒好賣嗎?” “小本買賣罷了,還過得去,不敢勞世子費心?!?/br> “安心賣你的酒,家國戰事,也不用你來cao心?!闭f完手中長矛探去鋪子,勾住繩子挑起了兩壇子酒,夾馬繼續往前,直奔侯府。 晏家乃皇室宗親,又因父輩立下過汗馬功勞,門第顯赫,府門乃一扇朱漆將軍門,枋與柱相連,額枋上豎著一塊牌匾。 牌匾上的“晏府”二字,乃晏家老王爺當年親手所寫。 落雨的緣故此時府門緊閉,周青光扣了五六下門環,里頭才傳來動靜。 見到門外兩人時,門房一臉震驚,懷疑自己看錯了,“世子回來了?!怎的沒提前傳信,奴才這就去通報老爺……” 晏長陵一腳跨入門檻,“不必,父親在哪里,我自己過去?!?/br> 門房快步跟在他身后,“驚蟄天雷雨不停,今日陛下免了早朝,莊子的人趁暴雨前摘了幾框橘子,這會子人都在老夫人院子里聚著呢……” 晏長陵將手里的酒壇子遞給了身后的周青光,腳步直徑朝老夫人的梧桐院走去。 七進的院落飛檐連廊,以花格欄桿作裝飾,欞條上雕刻著繁瑣的云紋和燈籠框紋,一直延綿到正屋門外。 步上廊內,隱隱的說話聲從窗格內滲出,“世襲官職沒了,今后再好的出身,想要入仕都得科考,外頭百姓放著煙花爆竹慶祝,直呼萬歲,我晏家卻被架在了火爐子上被人盯著烤,一句不能依靠祖蔭,害得老二別說實職,在京城連個掛名都撈不到,淪落到了要做地方官的境地,只怕赴任那天,便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官職改革,得有犧牲。 皇室宗親,不愁餓不死,就算什么都不用做,也能領俸祿過日子。 可之后呢? 便是再也起不來了。 “蔭不及族人,誰還愿意繼續賣命……” “慎言!” 便是在這片刻的安靜中,外屋的丫鬟忽然喚了一聲,“世子爺?!?/br> 屋內幾人一愣,齊齊朝簾門望去。 老夫人上了年紀畏寒,三月了屋里還烤著火盆,晏長凌抬手掀起卷簾,碳火的溫暖馨香撲面而來,與記憶里那場蕭瑟血腥的畫面截然不同。 “世子?” “云橫!” “你怎么回來了?” 晏長陵拱手一一見禮,“祖母,父親,二叔二嬸,三嬸……” 進屋前,他已整理了一番儀容,此時對著眾人牽唇一笑,笑出了風光霽月的俊態,可不就是昔日那副招人眼的風流模樣。 還真是世子。 屋內的人終于從驚愕中回過神,爭先問候,屋里的丫鬟一通忙乎,備座的備座,沏茶的沏茶,晏長陵上前靠著老夫人身側入了座。 等所有人寒暄完,一旁的晏侯爺晏塵闕才皺眉問:“仗打完了?” “尚未?!标涕L陵答得倒是干脆。 晏侯爺眉頭皺得更深,未等他再開口,老夫人便出聲打斷,“天下的仗能打得完?如今官場動蕩,這時候回來正好……” 半刻不到,府邸上下全都知道了晏家的世子回來的消息,屋里的小輩們也一窩蜂的涌來了梧桐院。 十幾個高登坐得滿滿當當。 都是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