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咬了下下唇，不讓自己的說話聲露怯，“錢醫生給我舉了個特別可愛的例子，說這個血腫就像是個小怪獸，它在念念的腦子里借住，發覺念念在趕它走，它就不高興了，所以故意搗亂制造不好的事情干擾你?！?/br>
    “念念，”他喊了一聲，接著問，“念念很勇敢，對不對？”

    右耳邊傳進的聲調很輕緩，續念平靜了些，應出“嗯”一聲。

    易思嵐用指腹撫了撫她臉頰，“那我們就繼續勇敢下去，先不胡思亂想，努力把這個小怪獸徹底趕走，好不好？”

    “相信我?！?/br>
    這段時間以來，他從沒騙過她。

    這次也不會的吧？

    續念最終還是點頭，“好，我相信你?！?/br>
    易思嵐松一口氣，“我們現在先去吃早飯，然后我帶你去個地方?！?/br>
    續念仍是一聲“好”。

    -

    失明的兩三年里，她以為自己早已不再懼怕什么。

    直到這會兒，一只耳朵聽不見，再走在人流穿行的街道，她才又一次深切體會到驚慌。

    身邊明明全是嘈雜的人聲、車聲，可一切順著她右耳鉆進去，瞬間又戛然而止，像是跌入不見底的黑洞。

    她只能緊緊拉著易思嵐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沒多時，她被帶到軟椅上坐下。

    觸感像是電影院，她沒法確定，偏過頭問：“這是哪兒？”

    易思嵐回應：“是一家私人藝術空間，這個演奏廳不定時會有演出?！?/br>
    續念有些不解：“為什么帶我來這兒，是想讓我聽聽音樂放松心情？”

    他應：“不是。我是偶然發現這個地方的，好像是十一二歲的時候吧，挨了我爸一頓打，沒處去，路過這里就進來了。那時候正好在演出，我一個人坐在后排的角落，黑漆漆一片，沒人認識我，也沒人注意我，我就在演奏聲中大哭了一場?！?/br>
    易思嵐握住續念的手，“念念，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心理壓力肯定很大，期待著重見光明，又怕自己會失望，也怕會讓身邊愛你的人們失望。但是傻瓜——”

    “你是不是忘了，你從來不是一個人面對的，你身邊還有我。壓力也好、失望也罷，什么樣的情緒都是可以在我面前展露的?！?/br>
    “我可以做一張網，接住你的所有?！?/br>
    尾音落下，正前方的舞臺上開始演奏。

    是交響樂，曲調很是激昂。

    聲聲傳入續念耳廓，明明是鼓舞人心的節奏，她卻越聽越難過，淚珠接連順著眼眶滾落。

    她是把自己包裹得太過嚴實了，就算是在爺爺和裴知蘊面前也不輕易示弱。

    她總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總告訴自己，哭沒有用。不僅沒用，還會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

    她以為，只要足夠堅強就好。

    事實是，她并不好。

    失明后的日日夜夜，她都在不?；孟胱约河谐蝗漳芎闷饋?。她說沒事，只不過是在裝灑脫。

    重新接受治療這段時間，她也時時刻刻在擔心，要是再次失敗該怎么辦？

    可這些，她不敢對任何人說，她也怕會讓關心她的人一二再而三失望。

    怕他們會覺得她是累贅。

    現在易思嵐卻說，他會接住她的所有。

    續念往他肩上倚，雙手緊緊環住他胳膊。

    有演奏聲作掩護，她越哭越兇。

    好一陣后，演奏聲停下，她也揉著通紅的鼻尖坐直。

    “易思嵐，哭好沒出息啊?！?/br>
    “可是我心里好像舒服多了?！?/br>
    易思嵐抽了兩張紙巾往她臉上擦，滿眼是心疼，“舒服多了就好。你就算是個氣球，容量也是有限的，本來就需要釋放?！?/br>
    她癟著嘴，“又讓你看到我丟臉的樣子了?！?/br>
    易思嵐湊過去，用額頭輕輕碰她，“那還不簡單，我也做一件丟臉的事情去，你要是覺得一件不夠，那我做兩件，比你更丟臉?！?/br>
    她輕聲笑起來，“你才是傻瓜?！?/br>
    她拉著他起身，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哭累了，好餓啊，你請我吃烤rou吧?！?/br>
    “好，現在就去?！币姿紞裹c頭。

    第44章 晴時雨

    午飯后回到家, 續念吃過藥回房間睡了個午覺，一直到快四點鐘才醒過來。

    她伸了個懶腰起身，清水洗過臉后去了一樓。

    叫了兩遍魏阿姨, 不見回應。

    正想朝沙發邊走, 樓梯那頭傳來腳步聲。

    易思嵐一步步靠近過來, 偏頭問：“現在頭還疼嗎？”

    續念搖頭, “不疼，睡過一覺也沒那么沉了?！?/br>
    “耳朵呢？有沒有覺得好一些？”他問。

    續念仍是搖頭, “還是那樣, 不過我想過了, 決定像你說的一樣, 努力戰勝它?！?/br>
    他輕聲笑笑, “嗯”了聲，接著問：“晚飯有沒有想吃的？”

    續念努著嘴, “暫時還沒想到, 看魏阿姨做什么就吃什么吧?！?/br>
    易思嵐上前一步，拉住她手，“既然都是未知，那我們玩個探險小游戲, 怎么樣？”

    “什么？”續念反問。

    他拉住她手往外走, 出門后沖泳池邊的魏玉霞說了句：“魏阿姨, 晚飯你先別做，等會兒再說?！?/br>
    魏玉霞抬頭答一聲：“好?！?/br>
    續念就這么不明所以被他帶上車, 系好安全帶，不知目的是駛向哪里, 更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她本來想問，又忽然覺得這種未知感和沿途的想象也挺有趣, 最終只是順從地待在副駕，時不時和他聊上一兩句。

    車子大約十幾分鐘后便停住。

    續念跟著易思嵐進了無障礙電梯，門開后沒走幾步，右耳被熱鬧填滿。

    不遠處隱約能聽見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您好，歡迎品嘗酸奶，這款酸奶是……”

    她吸了吸鼻子，先是聞見一陣濃烈的榴蓮味，往前一段距離，漸漸被香菜的氣味取代。

    一路過來，她對自己此時身處的位置有了大概判斷，側過臉說：“我們現在在超市，對吧？”

    易思嵐應：“對，就是家附近的生鮮超市?！?/br>
    他暫時松開續念的手，繞到她身后，一手扶住她肩頭，“現在由念念帶著我走，你停在哪里，我們就買什么，買到的就是我們今天的晚餐，怎么樣？”

    續念輕聲笑，“這就是你說的探險小游戲？”

    “對啊，不是還挺有意思的嗎？”他也彎唇在笑，手腕輕輕發力，推著她往前走。

    續念在前頭摩拳擦掌，三五步后急剎車停下，右手往身旁的貨架指，“這里是什么？”

    易思嵐伸手抓起一個往她手里遞，“自己摸摸?！?/br>
    她接過，驚呼一聲：“胡蘿卜？”

    聽見“嗯”一聲肯定的答案，她兩條眉毛都撇成八字，垂頭喪氣，“我最討厭吃胡蘿卜了……”

    “那沒辦法，你自己選的?！币姿紞鼓没貋硗徫镘嚴锓?。

    兩人繼續往前走，右拐繞過面前這一欄，續念再次停住。

    這回她沒開口問，自己伸手去摸，可惜指尖才觸到表皮，就被刺扎了下。

    她“嘶”一聲，把手縮回來，“帶刺的蔬菜？黃瓜嗎？”

    易思嵐捧著她手檢查有沒有受傷，“是黃瓜。不過你動作別那么快好不好，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已經摸上去了?！?/br>
    她咧嘴笑笑，“這個可以做個拍黃瓜，正好天氣熱?！?/br>
    易思嵐說了句“好”，將黃瓜也拿進購物車。

    又是好幾步，耳邊有水流聲，續念問：“這里是海鮮嗎？”

    他不松口：“你先指一個，我再告訴你?！?/br>
    “行吧?！崩m念右手抬起，在半空中猶豫幾秒，朝偏左的位置指。

    易思嵐上前一步，沖營業員說：“一條鱸魚，謝謝?！?/br>
    續念拍了下手掌，“可以做清蒸鱸魚了，簡單還好吃?！?/br>
    “再選一個就差不多了吧，我們家就三口人吃飯?！彼~步往前。

    易思嵐接過裝好的鱸魚，跟上她腳步，“聽你的?！?/br>
    她腳步輕快了些，左轉后停下，“就這個吧?！?/br>
    易思嵐故弄玄虛：“確定？”

    她瞬間心里沒底，“不會又是胡蘿卜之類我不喜歡的東西吧？”

    說完又自己補充：“不對，你不知道我不喜歡的東西有哪些，肯定是故意炸我的。說吧，這是什么？”

    易思嵐笑起來，“是雞rou。正好，給你燉個湯?！?/br>
    菜品整齊在購物車放好，易思嵐重新牽住她手，“水果和零食呢，有想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