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15節
但梁冰沒有吭聲,照舊辦完差事打算退出,裴浚忍不了,冷聲問她, “今日板著一張臉給朕瞧是什么意思?” 梁冰跟裴浚從不客氣,說話也不拐彎抹角,頓時義憤填膺, “陛下不知道吧,康家堡死了一個人,是康家的少堡主,他死后,烏先生便成了康家堡的少東家,暗衛說了,人是烏先生殺的,烏先生為什么殺他?因為他覬覦鳳寧?!?/br> “什么烏遭子的混賬,也敢欺負鳳寧,”梁冰罵了一句,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訕訕輕咳,“臣女氣得昨夜一宿沒睡著...” 裴浚沒說話了,一張臉冰冷如霜。 三月二十這一日,天氣晴朗,蔣文鑫聽說裴浚近來心情不佳,入宮約他去南郊狩獵,柳海也勸了幾句想讓他散散心,被裴浚拒絕,他獨自來到御花園的御景亭坐著。 那一年就是在這里,李鳳寧等了他十來日給他做了一道膳食,對他露出仰慕的神情。 裴浚坐了一會兒,吩咐御膳房給他送來一碗面。 今日是李鳳寧十九歲生辰。 跟著他時才十六,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 他們天各一方。 她今日吃了長壽面了嗎? 哦,當然,那個誰會做。 他很想給她放一場煙花,隔得太遠,車馬送過去已是大半月后,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打攪,他怕她沒地兒再躲,躲到更遠的西域諸國讓他鞭長莫及。 他很想忘了她,他也試過。 他試著去欣賞漂亮的宮女,每一張臉都能幻化出李鳳寧的模樣。 他試著放手,她的相貌,她的性子,她無依無靠的身份,每一處都不叫他放心。 她真的過得很好嘛? 裴?;氐金B心殿,吩咐柳海去梁冰處將匣子拿回來。 他一封封信拆開,逐字逐句字認真看。 暗衛很有意思,將康家堡的模樣畫了個大致,就連鳳寧學堂前的院子也描了個輪廓。 他能想象她穿著荊釵布裙自信大方的樣子。 她真的又長進了。 字跡越發秀逸挺拔,游歷也寫得有模有樣,她還打算出書呢,將所見所聞傳于后世。 鳳寧,今日生辰,你開懷嗎? 半月后,裴浚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她果然吃了一碗長壽面,她的學生送了許多鮮花給她,她的笑容淹沒在孩子歡聲笑語中,她受許多百姓愛重。 她被稱為康家堡的少公子。 她是人人稱贊的李山長。 很快會是陽關外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裴浚笑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地笑。 他合上匣子,沒有再看,吩咐柳海往后錦衣衛送了邸報來,徑直給梁冰就是。 她過得越好,他就越要克制。 她應該不想他知道這些,更不想他看到這些。 她怕是已經忘了他這個人。 對吧,鳳寧? 裴浚兀自扯了扯唇角,起身從御案后踱出,朝角落里犯懶的卷卷招招手,卷卷如今對著他的脾性和手勢都摸得一清二楚,這架勢一看就是要捎它出去玩嘞。 卷卷高興壞了,猛地往前一竄,竄上了他手肘,雄赳赳氣昂昂蹲在皇帝陛下的胳膊,大搖大擺出了養心殿。 裴浚帶著卷卷去騎馬。 怕她不高興,怕她不愿意受他的好,小赤兔后來被彭瑜帶了回來,一人一貓,騎著大小赤兔在上林苑奔馳。 裴浚一馬當先躍上山坡。 卷卷卻跟小赤兔打起擂臺,小赤兔嫌棄卷卷撓得它背不舒服,左扭右扭,想把卷卷甩出去,卷卷卻穩穩拽著那撮馬毛。 小赤兔有些拿它沒法子,就這么別別扭扭上了山。 卷卷樂得沖裴浚背影喵了一聲。 很熟悉的一聲,與上回李鳳寧在時,如出一轍。 裴浚笑了笑,沒有回眸。 日子入了夏,雨水漸多,裴浚讓自己忙起來,這幾年與民生息,國庫漸豐,裴浚決定整頓軍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無論海戰與陸戰,最重要的是船堅炮利,裴浚撥了一筆銀子,在通州海岸建了一艘造船廠,來到燕山腳下的軍器監,組織一批工匠,研制各式各樣的先進炮火。 有射程遠的重炮,也有便于馬上攜帶的輕型炮,改進了三眼沖鋒火銃,研制了新型的虎蹲炮,上次殺漢康王世子時,裴浚便琢磨著能不能弄一把手炮槍,冷不丁來一發,打對手個措手不及,也不賴。 這等妙想前所未有,軍器監的工匠們都瞠目結舌。 但皇帝發了話,他們只能賣力鉆研。 在外頭越忙,回到養心殿就沒功夫說話,每日倒頭就睡。 后來連大臣議事,他也干脆臥在珠簾后的寬塌,聽他們嘮叨,等他們嘮叨完了,他這位皇帝再出來各打一把,主持公道。 慢慢的,他連梁冰也不見了。 他不愛看到那張臉,會下意識通過她的表情去揣度她背后那個人。 他不愛聽她的嗓音,會下意識通過輕快與否去琢磨那個人的喜樂。 所有一切悶在心里。 關在心防。 又是一年萬壽節。 今年可是個大晴天。 萬里無云,百官同樂。 朝廷照舊休沐三日,共慶皇帝壽辰。 裴浚忙著接見各路大臣,年輕矜貴的帝王,一身明黃龍袍游走在前朝三大殿中。 他臉上掛著清潤的笑,姿態一如既往清雋從容。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喝酒,幾位老王爺陪著太后在中級殿用膳。自從章佩佩大婚后,太后顯見松乏許多,比起她在宮中汲汲為營一輩子,侄女能過得舒適安穩,也是另一種福分,前段時日章佩佩傳來有孕的消息,太后更加受用,笑得見牙不見眼。 裴浚這廂陪著太后用了午膳,被柳海等人簇擁回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中途,裴浚召集幾位大臣商議幾樁國事,散會后,又回到正殿,鐘鼓司的舞女正在殿中伴樂,有官員拉著使臣載歌載舞,推杯換盞,酣暢之至。 裴浚正要往御座落座,忽然瞥見右下首的寬臺一角,幾位臣子正圍著兩位蕃臣說笑。 那位蕃臣來自西域,cao這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手里懷抱琵琶正在給禮部與鴻臚寺幾位大臣彈奏哼曲,他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鼻前一溜濃黑的胡子,肌膚黝黑,額前飽滿,梳著一條長長的辮子一路垂至背后,他坐在一張椅凳,翹著二郎腿拉琵,他唱的是西域民歌,大家聽不懂,卻從他沉醉的神色,悠揚的曲調聽出一種異域風情。 裴浚也被他給吸引,手中捏著那串早已變色的猛犸牙珠子,閑適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聚精會神聽著。 聽到最后,一斷熟悉的發音忽然刺住他的耳膜。 裴浚猛地睜開眼,卻見那蕃臣恰好收尾。 眾臣望著他笑,“安達布大人,您唱的是什么曲兒,這般好聽?!?/br> 安達布起身,將琵琶交予內侍,擦了一把汗笑著回,“這是我們烏蘭國,小伙子給姑娘求婚唱的曲?!?/br> “最后一句尤為好聽?!逼渲幸蝗速澋?。 安達布深以為然,“可不是?!庇謱⒆詈笠痪渲貜鸵槐?,那曲調兒悠遠流長,恍若涓涓細流匯入大海,余韻不歇。 他尾音拖了好一會兒才收住, “這句話的意思是:姑娘誒,哥哥我傾慕你已久,嫁與我為妻吧....” 百官縱聲一笑。 這句話從裴浚腦海轟隆隆滾過。 他忽然沒了心跳,呼吸屏住,陡然起身一步步下臺階來到那蕃臣跟前,深沉的眸定在他身上一動不動,輕聲問, “你剛剛唱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再說一遍?!?/br> 蕃臣茫然轉過身,望見那威嚴的帝王忽然出現在他身側,他唬得連忙后退一步,朝他拱袖施禮, “回陛下,那句話的意思是:我傾慕你,你嫁給我為妻吧?!?/br> 裴浚瞳仁瞇成一團濃烈的墨,眸底幽黯不堪,抬手捏住他的衣領,腦?;叵肫鹄铠P寧臨走時那句話,學著她的腔調,將那句話磕磕碰碰復述出, “那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 他脊梁微傾,整個人像是拉滿的弓,連眼角也繃著一抹陰戾。 周遭的官員被他這副模樣嚇得忍不住犯哆嗦,紛紛起身,惶恐不安望著裴浚。 裴浚畢竟沒學過波斯語,發音不太準確,那蕃臣依著裴浚的話絞盡腦汁琢磨,又聯想自個兒唱的那句歌,揣度了一番意思,試著糾正他的發音。 他說了一句波斯語,“陛下,是這句話嗎?” 他的發音與李鳳寧一模一樣。 裴浚幽黯的雙眸如同撥云見月,頓生灼色,“是!” 手依然揪著他沒放,一字一頓逼近他,克制著心跳, “你告訴朕,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眼眶都快紅了,險些有血色蓬勃而出。 蕃臣緩緩吁了一口氣,很誠懇地翻譯道, “我傾慕你,由來已久?!?/br> 很平靜的一句話,聲勢浩大地撞在他耳膜。 腦海叮了一聲,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仿佛有一種克制的信念在崩塌,手中的珠子跌落在地。 密密匝匝的光刺入他眼簾,刺得他眼眶酸脹,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