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97節
兩個人就這么吵了一陣,誰也不肯低頭。 腳麻了,人也累了,鳳寧有氣無力往炕床上爬,腳不知磕到什么,險些往下栽去,那鐵鉗般的胳膊伸過來,將她撈住,他身上特有的那股奇楠香,伴隨著清冽的氣息,還有寒冬那一抹凜然的涼意灌入鼻尖。 鳳寧怔了怔,他胸膛的熱度傳來,恐他又行出格之事,負氣推開他,往炕床墻角鉆去。 裴浚這一回很痛快地撒了手。 二人隔著小幾相對,氣氛幽沉。 鳳寧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盡量離得他遠遠的,即便暗夜濃稠,室內毫無光色,也絲毫不影響那個男人帶來的壓迫。 鳳寧閉上眼,勸道, “陛下,您放過我吧,宮里那么多女人,您想臨幸誰便傳召誰,她們愿意給您生皇子,愿意滿心滿意裝著您...” “可朕現在只想要你?!?/br> “您遲早也會有別的女人不是嗎?” 裴浚頓了頓,忽然聽出她言下之意,“李鳳寧,你知道朕是皇帝,你過去也接受?!?/br> 鳳寧偏首望著他的方向,即便看不清他的輪廓,卻能感知到有一雙眼牢牢盯住她, “人總是會變的,我不可能永遠在那個地方等您?!?/br> 裴浚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從行宮臨幸她那夜起,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李鳳寧會離開他,即便鬧鬧脾氣,他也知道她非他不可,她也無旁人可以倚仗,可現在李鳳寧告訴他,她不可能永遠在那個地方等他。 她嗓音如外頭的雨紛紛揚揚落在他心坎,慢慢凝結成冰,如箭簇插在他胸口,那種悶脹吐不出咽不下,令他前所未有難受。 以他的驕傲,他何至于與一個女人糾纏不清,更不至于出爾反爾放下身段,是什么緣故迫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她面前,一種濃烈的情緒在心口煎熬,賁張的血液似要將那箭簇給抵出。 還真就這么抵出來。 “可朕現在喜歡上你?!?/br> 終于說出口。 裴浚自個兒都愣了下,愣過之后,他又長舒一口氣,表情反而越發平靜自然。 承認喜歡她,好像也沒有那么難。 鳳寧腦子叮了下,一片空白。 曾幾何時,她多么盼望著能有這樣一句話,在她最熱烈的時候賦予她,燎原她心中燦爛的火束。 可惜沒有。 她甚至懷疑這壓根不是喜歡,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作祟。 卻依舊令人悸動。 更令人遺憾。 遺憾他們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彼此。 遺憾他們之間有無可逾越的鴻溝。 滿滿的酸楚吞下去,鳳寧將情緒掩在眼睫下,一字一句開口,“可臣女已不喜歡陛下?!?/br> 裴浚眼神諱莫如深,濃睫密如黑刃,盯著暗處那道纖影許久, “心里真的沒有朕了嗎?” “沒有?!?/br> 她很無情地扔出兩字。 他眼神帶著鋒芒似要穿透她,可夜色給了她很好的偽裝,看不清她的模樣,連輪廓也十分模糊。 裴浚不喜歡,他習慣了那張嬌軟的臉蛋,毫無保留盛滿了愛慕,他不喜歡眼前冰冷的人塑。 “韓玉,燃燈?!?/br> 躲在外頭廊廡一角的韓玉灰溜溜鉆進來,用手中那盞琉璃燈點亮屋內兩盞銀釭,又悄無聲息退下去。 年輕冷雋的皇帝,端坐在炕床一角,寬肩依舊撐著那身矜貴,倨傲盯著她, “你看著朕,再說一遍?!?/br> 鳳寧被他的強悍與霸道逼得退無可退,眼底覆上一片晶瑩,虎著臉回他, “您是天子,與一個女人糾纏不休,臉面何在?” 裴浚不怒反笑,“擺這么大排場來李府,卻帶不回去一個妃子,朕的臉面早因你丟光了?!?/br> 鳳寧喉嚨頓時啞住,將臉埋在膝蓋不吱聲了。 裴??粗@樣猶然不解氣。 他那雙眼有多毒辣,能看錯人? 她若心里真沒他,他何至于在這里糾纏,她就是嘴硬。 他這個人向來隨心所欲,喜歡就要痛快,愛就要放肆。 他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不可能放手。 裴浚在心里罵自己混賬,神情卻是不可一世, “往后學館也好,李府也罷,朕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誰也攔不住朕?!?/br> “你想留在宮外,朕也陪著你,可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br> 磨她,遲早能磨得她俯首。 * 鳳寧不知何時睡著,只覺半夜冷得發抖鉆進一個guntang的懷抱,再醒來身邊已沒了人。 她茫然望著屋梁,出神了好一會兒,昨夜發生的一切恍若走馬觀花,十分不真實。 他御駕親臨,許她貴妃之位,親口說喜歡她。 跟做夢似的。 換做是過去的她早迷得不知東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歸于平靜,鳳寧揉了揉眼起身。 她這個人有一處好,心性樂觀,她不習慣讓自己深陷低迷情緒,昨日的事過去了,今日她照舊要精神滿滿去干活。 喚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著角門去到烏先生的學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長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側,他鬢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見鳳寧,他立即拔步過來,腳步在石徑打了個趔,“鳳寧,你怎么樣?” 昨日皇帝駕臨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責的事他知道了,可惜當時錦衣衛守在四角,他壓根進不去,為了鳳寧憂心的一夜未寐。 鳳寧望著他關切的模樣,眼眶忽然泛酸,她搖頭,“我沒事,陛下沒把我怎么樣?!?/br> 烏先生見她神色還算鎮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諸多不快,當著鳳寧的面也沒說,只一言未發去了廚房,給她做了一碗早面,陪著她吃了,又親自趕車將她送去學堂。 安頓好鳳寧,烏先生又折回府,幫著李巍料理家務,喚來郎中給大家伙看診。 李府除了七歲的三少爺,無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個半死不活,董家來了人,哭天搶地把董公子抬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窩在病床上氣若游絲,這下是里外不是人,徹底將自己的路給堵死了。 鳳寧繼續按部就班在學館教書。 忙起來什么都給忘了。 裴浚人雖沒過來,卻是遣韓玉送了幾冊書來讓她翻譯,其中有詩經和禮記。她當初立志要將這些儒學典籍傳揚海外,鳳寧看著那些書冊,心里有些發癢,終究還是忍住了,扔在一旁沒管。 皇帝親臨李府的事,畢竟鬧得沸沸揚揚,章佩佩義憤填膺來學館探望她,看著滿臉苦笑的鳳寧,幾度想將章云璧的事告訴她,終是按捺住。 事兒成不了了,不能平添煩惱。 “鳳寧,我昨日進宮,吩咐人去上林苑將你的小壯給牽出來了,如今關在我家的馬棚,等得空我帶你出城去騎馬?!彼馒P寧悶壞了,想帶鳳寧去散心。 鳳寧道好,“那卷卷呢,還沒消息嗎?” 章佩佩晦澀地回她,“被陛下養在養心殿?!?/br> 難怪.....鳳寧不說話了。 十月二十這一日,禮部遣人請鳳寧過去一趟,鳳寧換上那身綠袍,帶著一頂烏紗帽匆匆趕往皇宮,何楚生安排了小內使在正陽門等她,簽字畫押,將人領進門。 這還是鳳寧第一次來到官署區,兩側衙署鱗次櫛比,寬敞的御道左右建了一百多間廊房,俗稱千步廊,是六部政要當值之所,遠遠望去,只覺氣勢恢宏,秩序井然。 禮部衙門就在大明門內東面第一間,鳳寧跟著小內使進了禮部大門,穿過左邊的游廊,進了后院,最后在一排值房前停下來,小內使引著她在正中一間茶歇室落座, “何大人讓您在此稍候?!?/br> 鳳寧坐下歇息,有當值的小吏給她奉茶,鳳寧端起茶盞慢悠悠喝,窗外日頭稀薄,涼風刺骨,鳳寧坐了一會兒便覺渾身發冷,問小吏要了一個爐子,恰在這時,厚重的門簾被人掀起,門口一暗,一道魁梧的身影邁了進來。 只見他披著一件獸皮襖子,頭戴金冠,衣著繁復鮮麗,看著十分氣派。 可人實在稱不上這件衣裳,滿臉橫rou喘著粗氣大馬金刀在正中的圈椅坐下,大喇喇吩咐小吏上茶搬爐。 鳳寧畢竟在御前當過差,識得這身衣裳,正是藩王府邸的世子朝服,對方身份十分不一般,鳳寧心存忌憚,連忙避去角落里。 小吏對著來人點頭哈腰,“小王爺稍候,這屋子里只有一個手爐,給了這位小大人,您等等,下官再去隔壁借一個來?!?/br> 那位小王爺眼神就往鳳寧瞟來。 鳳寧立即起身無聲施禮,將臉埋得很低。 可小王爺還是一眼看到了那張臉。 如玉生華。 明艷不可方物。 年前大晉在西南邊境用兵,一戰而勝,西南那些吐司藩王被震懾住,前不久蔣文鑫二度回京,這些藩王紛紛許府上的子侄隨行,上京納貢表示臣服。 今日這位便是其中一位王爺的兒子,漢康王府的小王爺。 西南邊境常年陰濕悶熱,日頭極烈,連姑娘也曬得皮膚黝黑,小王爺還是頭一回瞧見這么美的男人,那張臉皎潔如玉,毫無瑕疵,白得發光,由此多看了幾眼。 今日小王爺來禮部領王府的賞額,得何楚生簽字,何楚生去了御前不得空,便在這里候著。 片刻,外頭來了一位面色寡淡的青袍官員,他掀簾掃了一眼,目光不曾在小王爺身上停留,落在鳳寧身上,慌忙抬手, “小李大人,何大人在等您,快些隨我來?!?/br> 鳳寧早已受不住那小王爺來回打量,迫不及待起身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