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89節
她知不知道只要他一聲令下,那永寧侯府頃刻可成灰燼。 一股濃烈的酸楚涌上胸膛,戳不破吐不出,抑在喉嚨出不了聲。 那張臉跟刀刃一般鋒利,罩著一層鉛白。 柳海曉得他心里難過,默默擺擺手示意袁士宏退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養心門,袁士宏看著暗沉的天色,嘆了一聲, “陛下怎么了?看著像是心事重重?!?/br> 柳??嘈?,“袁閣老不知道吧,原先這養心殿有一名女官,名喚李鳳寧,得了陛下恩寵,后來犯了事被陛下發落出宮,可陛下就幸了這么一位女子,別的看不上眼,這不,苦了自個兒?!?/br> 袁士宏連連納罕,“這么回事啊...”老首輔忽然想起什么,搖頭失笑, “哎,倒是像極了當年的獻帝陛下?!?/br> 柳海也是湘王府的老人,當然知道獻帝,也就是裴浚的父親,專寵了湘王妃一人,早逝的兩位公主與裴浚均是王妃所生,身旁連個通房都沒有,稱得上專情。 “實在不行,想法子把人弄回來吧?!痹亢甑?, 柳海攤攤手,“甭提了,沒用,那頭不肯,這邊也不低頭,僵著呢?!?/br> 袁士宏連連咋舌,別看袁士宏在朝中德高望重,人人稱他一句帝師,他實則是位妻管嚴,“趕明兒我勸勸陛下,跟誰犟都不能跟女人犟?!?/br> 柳海連忙拱手,“哎喲,這話也就您老能說,您趕緊勸勸吧?!?/br> 翌日,袁士宏與王琦幀有事啟奏,商量起給獻帝上尊號的事,卻被裴浚拒絕, “此事不急,容后再議?!?/br> 王琦幀驚訝地看了袁士宏一眼。 裴浚跟楊元正最大的分歧不就是追封獻帝一事么,眼下楊元正退出中樞,正是給獻帝上尊號最好的時機。 裴浚姿態雍容,“兩位愛卿稍安勿躁,此事朕心中有數,不必焦急?!?/br> 皇帝素來有主意,且行一步算三步,他們二人只能收住心思,擱置不提。 恰至酉時,天氣冷了,天色暗的也快,柳海著御膳房傳膳,等待的空隙,君臣開始閑聊。 袁士宏便問起王琦幀的家事,“早些日子聽說有人給行知送了幾房小妾,被行知拒絕了,這是何故?” 王琦幀在朝中風頭無二,在家里可謂是個龜孫子,他哭笑不得, “閣老休提,此事實在是丟臉,家有母老虎,將人打發不說,連著我也被她一腳踹下床,睡了幾日冷板凳呢?!?/br> 裴浚聞言頓時嫌棄極了,“愛卿也是我朝二品大員,何至于在家中這般窩囊?!?/br> 王琦幀起身拱袖,滿臉慚愧。 袁士宏卻哈哈一笑,“你與我是不遑多讓,我家那位雖不兇悍,卻本事了得,不聲不響就鎮住了府內上下,我若是不聽她派遣,可別想嘗一口小酒,偷得一分閑暇?!?/br> 裴浚聞言不做聲了,袁士宏的妻子裴浚并不陌生,算得上他的師母,是位極為雍容端雅的婦人,裴浚素來敬重,不好說什么。 然后王琦幀便與袁士宏交流起為夫心得。 “總之啊,跟誰斗可千萬別跟家里女人斗,耗精氣神不說,折騰的都是自個兒?!?/br> “可不是,我老老實實睡了幾日冷板凳,她還不樂意,可勁兒尋我的不痛快,后來再有一次,我不等她開口,主動將人打發了,您瞧怎么著,當日別提多么溫柔小意了,從此我就摸清門路,長教訓了?!?/br>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痹亢贽壑毿Φ?。 裴浚視線在二人身上狐疑掃過幾圈,沒有接話。 朝臣離去,外頭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浮浮蕩蕩的氤氳籠罩在養心殿上空。 裴浚沿著養心殿四下廊廡消食,不知怎么踱步至西圍房,楊婉出宮后,養心殿只有兩名女官當值,王淑玉和梁冰。 十八名女官早落了許多缺,這一回裴浚沒有再添。 西圍房不像過去那般熱鬧,冷冷清清。 值房亮著燈,從那一線半開的支摘窗望進去,恰恰是李鳳寧過去慣坐的長案。 案上擺設照舊沒怎么動,可今日案后卻坐著一人。 她手里握著一枚極為精致的壽山石,手執小刀正琢磨著如何下刀。 那枚壽山石裴浚當然不陌生。 是三月三那日李鳳寧博戲所得。 腦海再次浮現那道從煙火里奔出來,奮不顧身撲向他的人兒。 她是那么柔弱,又那么勇敢。 不懼生死,給他報信。 他不應該,不應該在對付太后時,將她搭進去。 裴浚這一刻心里忽然涌上萬千的情緒,熱辣辣的巖漿將那渾身長出的倒刺給捋順,他深呼吸一口氣,頗有一種認命的無奈,眉棱的褶皺展平,他輕輕推開門,朝梁冰伸手, “給朕吧?!?/br> 梁冰起身,愣愣看著他,心里現出遲疑。 她當然不肯,也不想。 裴浚這么做意味著什么,梁冰再明白不過。 她不希望李鳳寧的生活被打攪。 “陛下,鳳寧在宮外過得很好?!?/br> 可惜,那只寬大的手掌紋絲不動。 清湛的眼眸緩緩瞇起,漸而幽沉。 梁冰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將手背過去,那枚小印被她藏在身后,她依舊倔強, “陛下,鳳寧不適合留在皇宮,她那么天真爛漫,不該被皇宮磨滅了天性,您若真的愛護她,就該給她自由?!?/br> 裴浚終于耐心告罄,冷冷斥她一句, “是給她自由?讓她嫁給別人生兒育女?做夢?!?/br> 柳海防著裴浚動怒連梁冰一頓好斥,連忙鉆進去,將那枚小印從梁冰手里奪過來,交給裴浚。 裴浚捏著那枚小印回了正殿,柳海離去前,問了梁冰一句,“鳳姑娘要刻什么來著?” 梁冰繃著臉沒好氣道,“牧心?!?/br> “牧心者,牧天下的牧心?” “嗯...”梁冰從鼻孔里擠出一聲。 柳海高興了,連忙追進御書房,將這二字轉告裴浚。 裴浚聽了這二字,坐在案后許久都沒動。 他這輩子低過頭嗎? 沒有。 卻為李鳳寧一而再再而三低頭。 無妨,恩師與王琦幀,還有那個何楚生,不都是如此嗎? 不要跟女人置氣,兩敗俱傷。 韓子陵那點子小伎倆他還沒放在眼里,抬抬手就收拾了。 關鍵在李鳳寧。 哄哄她,將她哄回來。 裴浚這樣想。 這一夜,拿著一柄小刀,開始鐫刻,他有多少年沒碰過這些玩意兒了? 大約有三四年了吧。 父親過世,他在王府守孝時,閑來無趣,彈琴奏樂,鐫刻習書,貴公子會的他都會,他打小就聰明,學什么都快,還學得好。 歷任師傅沒有一個不夸他。 恐刻的不好,裴浚先尋來一枚旁的石印,小練了幾把手,終于在第三日完工。 彼時已是八月底,深秋了。 漫天的落葉飄下,裴浚捏著那枚小印,立在養心門前,卷卷沿著玉影壁四周亂竄,過去小內使們見了貓兒狗兒只管往外頭趕,如今不會,一個個跟著卷卷身后轉,時不時給它喂吃的,時不時幾人合伙撲過去,將那灰撲撲的一身洗干凈。 給這座冷清的殿宇添了幾分生氣。 他看著活蹦亂跳的卷卷,心忽然被什么給充滿。 他想她了,想陪她在沃野騎馬,想再一次抱著她上城墻給她放煙花。 想看著她翩翩起舞胡亂往他懷里撞來。 跳的不好沒關系。 誰叫他喜歡呢。 裴浚掌心摩挲著那枚刻好的壽山石小印,吩咐身側的黃錦, “你著人去一趟學館,告訴她,她的小印刻好了,朕在城隍廟的紅鶴樓等她?!?/br> 黃錦笑瞇瞇應下,趕忙踱步出宮。 黃錦辦事很機靈,就這么直白告訴鳳寧,鳳姑娘沒準不樂意。 于是,他也不說是裴浚本人到場,只遣一不知名的小內使去學館, “鳳姑娘,養心殿有人遣奴婢給您遞個訊,說是您要的印刻好了,如今人在城隍廟前的紅鶴樓等著呢?!?/br> 鳳寧聞言大喜過望。 她盼這枚印章盼許久了。 一定是梁jiejie。 二話不說扔下手頭的公務,準備赴約,照舊沿著小巷繞出這一帶屋舍,來到城隍廟前,紅鶴樓就在城隍廟斜對面的正街處,沿途認識鳳寧的不少,掌柜的紛紛與她打招呼, “鳳姑娘,這是去哪兒?明日我家府上有酒宴,姑娘可否來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