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68節
這一點,章佩佩還是拎得清。 況且,眼下她也毫無選擇了不是? 兩位姑娘相攜回到養心殿,這一夜裴?;氐猛?,是章佩佩伺候夜宵,裴浚享用枸杞蓮花粥時,見章佩佩眼眶紅腫不曾消退,難得溫和說了一句, “辛苦了?!?/br> 這一刻,章佩佩差點落淚。 眼看快要到端午,京城發生干旱,老天爺整整晴了半月不曾落下一滴雨,天干物燥,紫禁城的墻都快裂得起皮了。 鳳寧時不時拂去下顎的汗珠,陪著章佩佩往慈寧宮走,今日太后禮佛,她陪著章佩佩在御花園摘了一籃子花,打算做成香薰給太后供佛,也趁著這個機會抱著卷卷溜達一圈。 日頭又曬,她汗水不止,仰頭瞭望天際,蒼穹蔚藍深邃,琉璃俏檐交錯伸向天際,紫禁城依舊巍峨宏偉,這讓鳳寧想起一年前,也是這么一日,她送鐘馗補子前往崇敬殿,在順貞門遇見了裴浚。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一年過去了。 鳳寧恍惚笑了笑,眉梢的溫情若春日的流水,連那一抹日芒也被她暈染得柔軟。 跨進慈祥門,上了大佛堂的后廊,迎面撞見伺候太后的女官春秀姑姑,春姑姑見二人滿頭大汗,失笑道,“快去茶水間歇個晌,喝口茶涼快涼快,太后娘娘吩咐了,讓姑娘待會在佛前念經一個時辰,當是祈福了?!?/br> 章佩佩笑著應下,吩咐內侍領著鳳寧去她所住的廂房歇著,自個兒去見太后。 眼看申時三刻,時辰尚早,鳳寧帶著卷卷回到章佩佩所住的東跨院,夜里要當值,想起近來裴浚愛折磨人,鳳寧決意先睡個安穩覺。 迷迷糊糊不知睡到什么時辰,聽到外頭人仰馬翻的。 鳳寧睜開眼,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一股濃烈的煙味嗆在喉嚨,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整座慈寧宮烏糟糟的一片,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鳳寧嚇出一身冷汗,慌忙抱著卷卷奪門而出,只見慈寧宮西南方向的徽音右門處竄出一團濃黑的煙。 西南主坤位,坤位著火,是上天示警,寓指太后失德。 剛從大佛堂返回正殿的太后,聽得西南方失火,驚得從圈椅里滑下來,氣得唇齒打顫面頰生煙, “放肆,他個混賬東西,敢這般算計哀家!” 從瓊華島遇刺開始,趁機撤換宮防,再到今日西南坤位著火,他所有的謀算終于到此刻,明明白白擺在她面前。 難怪這段時日在百官面前裝斯文沉穩,面對她千方百計的刁難,也無動于衷,每日照常請安侍奉,不驕不躁,不疾不徐,人前無害,人后狠辣。 一切都一切都在這里等著她呢。 恐怕連這天干物燥的氣象,也是欽天監替他算好的吧。 太后氣得嘔出一口血。 不,還沒完。 她就坐在這,她賭一把,看他裴浚有沒有本事任她葬身火海,看他愿不愿意擔縱火焚死慈母的罪名。 “來人,將國璽取來,哀家親自看護?!?/br> 掂量著她顧忌名聲,親自將國璽還給他,門都沒有。 慈寧宮的動靜事無巨細報至養心殿,裴浚穿著一身雪白的寬袍,正在后院習劍,彼時天色剛暗,燈火未起,只見一道雪影在半空浮躍,長劍飛舞,似要將眼前這片濃烈的霾給化開。 柳海立在檐下,稟于消息后,面上微帶苦澀, “太后娘娘性子可真執拗,都這樣了還不肯低頭?!?/br> 裴浚絲毫不意外,他從來不會將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自是留有后手,恃劍往檐頭一點,雪白身影徐徐而落,劍收于手,點點水光齊聚劍刃,他長氣一吁,水花似光影灑落,墜入塵中無影無蹤,他慢慢將劍歸鞘,語氣平淡而冷漠, “你只管去前庭宣文武百官,不消半個時辰,她定會親自將國璽交于朕?!?/br> 第44章 濃煙夾雜炙風吹在面頰,帶著一絲guntang。 鳳寧將卷卷藏在懷里,抱著它飛快往佛堂去尋章佩佩,章佩佩也聽得消息,由人攙著往正殿后廊來,兩位姑娘在慈寧宮后院撞了個正著。 攙著章佩佩的正是她貼身侍女,章家帶來的奴婢,她滿臉哭痕,搖了搖佩佩的胳膊,“大小姐,火燒眉頭,您別再猶豫了,再這么下去,太后娘娘鳳體不保,章家也是萬劫不復之地呀?!?/br> 情勢危急,章佩佩也沒權衡的余地了,她猛一咬牙望著鳳寧,“你們去左門等我,我去去就來?!?/br> 鳳寧知道她要做什么,堅定地朝她點頭,待看著她進了慈寧宮后殿,那章家婢女與鳳寧又從夾門進了前院,奔至徽音左門處候著。 正對面的徽音右門已燃起了明火,天氣干熱,水井枯涸,打不出多少水來,宮人便將主子們日常用過的浴水一桶桶往前頭澆,可惜那火竄得快,一下躍至檐頭,若再不撲滅,火勢會蔓延至兩側廂房廊廡,屆時整座慈寧宮均有失火的風險。 鳳寧緊張地心噗通直跳,盼著佩佩能順利拿到國璽。 章佩佩這廂打夾道行至正殿明間,果然瞧見太后抱著國璽坐在殿中圈椅,兩名心腹女官侍候在側,苦口婆心勸太后離開, “您萬不能跟皇帝置氣,他性子素來強硬,您瞧他入京后何時低過頭?當年車駕都停到城郊了,一聽說打東華門入宮,他掉頭就走,不肯入京,非逼得楊首輔和您改口讓他走正陽門?!?/br> “當初他只是一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尚且不讓步,何況如今?楊閣老的心腹被他削得不剩幾人,他已然大權在握,只差這國璽了,您別拿自己的命跟他堵,咱們賭贏了也不過如此,賭輸了您老就遭大殃了?!?/br> 兩名老嬤嬤早已熱淚盈眶,苦勸不止。 太后望著門外滾滾而過的濃煙,面不改色道,“先帝在世,后宮妃嬪上百人,比我得寵的不知凡幾,可先帝素來敬我,從不許那些妃子越過我去,位分賞賜也從來經我之手,我自入宮還沒受過這等氣,眼下他一藩王入嗣的混賬,不過繼給先帝做兒子便罷,如今還想拿捏我,他做夢?!?/br> “我告訴你們,他不敢的,哀家越從容,他就越慌,文武百官很快就要到了,他壓根不敢賭,他也賭不贏?!?/br> 太后越發氣定神閑,將國璽擱在懷里,臉不紅氣不喘。 章佩佩就是這時進了正殿來,她從屏風后繞出,附和太后對裴浚一頓不滿, “姑母說得對,陛下此舉實在叫人寒心,姑母待他如親生,這皇位也傳給他了,姑母就這點心愿,他憑什么不答應?!?/br> 太后看著章佩佩心頓時軟了,她自個兒不怕死,卻是擔心章佩佩, “孩子,你怎么還在這里,快些離開?!?/br> 章佩佩不肯,撲過來跪在她跟前,覆在她膝蓋上,“侄女誓與您共進退?!?/br> 這下太后不干了,非讓女官把她拉起來,“不行,你快些走,這里危險?!?/br> 章佩佩也擺出將門女子的風范,“我不走,萬一有人進來搶國璽呢。我得護著姑母?!?/br> 說到這里,章佩佩忽然靈機一動,“不如這樣,我替姑母坐在這里,國璽也交給我,姑母快轉移去后堂,外頭濃煙滾滾,陛下的侍衛都在外頭呢,他們進不來,也瞧不見是何人在這?!?/br> 太后瞪她一眼,“傻孩子,姑母是怕死之人?你小孩子家家的,別摻和這些事,快些走?!?/br> 章佩佩卻不管,趁著太后不防,將國璽一把奪過來,往太后身側另一架圈椅坐著,“我這就在等,你們快些送姑母去后院?!?/br> 太后見狀連忙起身,待要斥她將國璽拿回,哪知章佩佩突然捂住肚子,“哎喲,我今日吃壞肚子了,我得去恭房...” 章佩佩畢竟年輕,手腳也快,摟著國璽就往梢間外的恭房溜,太后一看傻眼了, “佩佩,你去哪兒,你先把國璽擱下,哀家沒事的...” 太后壓根沒多想,立在格柵窗外等章佩佩。 可惜這頭章佩佩已然抱著國璽打甬道出來,繞過夾門來到徽音左門,待尋到鳳寧二人,一面抱住國璽,一面拉著鳳寧跨下臺階, “走,快去見陛下!” 二人護在章佩佩左右,擁著她往慈寧門方向去。 而右門處的暗衛瞥見此舉,立即吩咐外頭駐守的侍衛撲火。 水早就藏在墻根下,是現成的,待章佩佩這邊一出門,那頭侍衛十幾桶水澆過來,明火登時熄滅,只剩濃煙滾滾罩在慈寧宮上空。 再說章佩佩這邊,與鳳寧二人打慈祥門出,往前折去養心殿。 平日這條道這個時辰該燃燈的,今日不知為何黑漆漆一片,濃煙蓋過上空,天地間一絲光亮也無。章佩佩從來沒覺得道兒有這么難走,前方有那么黑,但她義無反顧,這條道她走了無數回,哪怕再黑,她也記得路。 三位姑娘慌慌張張的,跑了一路頭釵都歪了,面頰全是汗水,待從夾道奔出,至養心殿前一處開闊地帶,忽然間前后左右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逼近,鳳寧三人覺得奇怪,立即停住。 “佩佩,怎么回事?” 倏忽間,身后伸出一只胳膊,將她往旁邊拽開。 鳳寧嚇得魂飛魄散,登時急呼一聲,“佩佩!” 章佩佩來不及拉住她,立即循著她方向轉過身,“鳳寧!” 就在這時,一抹光亮忽如彼岸花一般從暗夜里悄然綻開,緊接著十幾個火把煌煌映亮這片天地。 鳳寧眼睜睜看著自己離佩佩越來越遠,而前方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姑娘,就這么被數十名黑甲侍衛給團團圍住了。 “佩佩!” 鳳寧心仿佛被人拽著往下一墜,急得眼眶迸出血絲,用盡甩開韓玉的手, “你們誤會了,別抓佩佩.....” 可惜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道無比熟悉卻又異常冷冽的嗓音從養心殿方向喝出, “章氏女私偷國璽,來人,拿下她,以謀逆罪論處!” 鳳寧腳步猛地一下釘住了,仿若有無數的寒風掠進她的眼眶耳簾,她什么都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了。 不,佩佩是冤枉的,佩佩是要敬獻國璽給陛下... 她沒有罪,她是功臣....... 她拼命地喊,可惜沒有人把她當回事,韓玉再次撲上來,與另外一名小宮女一左一右拉住鳳寧,小宮女被迫塞了一塊花布堵住了鳳寧的嘴。 鳳寧纖細的手腕被勒出一條紅痕,她勠力掙扎,卻始終睜不開韓玉的鉗制,就這么摔倒在地。 “佩佩!”她猛咬著那團布,嘴唇都磕出血來,唯剩嘶啞的鳴音。 前方那一團光亮處,那素來如朝陽一般熱烈的女孩,就這么被人架住,被火光淹沒。 鳳寧不知這一刻佩佩會如何想她,或許以為她是裴浚派去的棋子,蠱惑她將國璽偷出來,給與裴浚治罪她的機會,這一刻她忽然覺著自己像個背叛者,在佩佩身后捅了一刀。 一種揪心的空茫涌上心頭。 無數火光映亮章佩佩的眼,她抱著國璽劇烈地喘著氣,望著那從隆宗門邁出來,無比挺拔清俊,夜思暮想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龍袍,鬢角干凈利落,修長的身影合著那明俊翩然的風姿,映著這整片天地都亮堂了。 就在她滿心歡喜,即將把國璽奉上時,那個人離得她極遠,冷冷扔下一行話, “章氏女私偷國璽,來人,拿下她,以謀逆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