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62節
裴浚素來霸氣,臉上嵌著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從容,“你們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還要說什么,身側柳海拿著拂塵使了使她,“姑娘在這,是礙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頭被楊玉蘇給扯走了。 可鳳寧癡癡望著裴浚,遲遲挪不動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發抖,眼底的淚險些抖出來。 隔著人群,立在臺階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撫她,“快走?!?/br> 霎時后院火光往夜空迭起,一片濃黑的硝煙彌漫住整座瓊華島,楊玉蘇再伸出一只手將鳳寧給扯離了。 鳳寧轉身時聽到身后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們走涉山門回宮!” 廣寒殿有兩條道可通皇宮,一是往南過太液橋走乾明門入宮,二便是往東過涉山門打玄武門入宮。 涉山門離得近,不像太液橋道阻且長,容易被人伏擊,且涉山門往東便是北軍駐守范圍,再多的刺客也抵擋不住北軍的防御。 鳳寧等人由著韓玉引領匆匆往太液橋跑,路上聽得章佩佩與她解釋,心里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當是運籌帷幄的,一點宵小之徒傷不了他,她這樣想。 夜色濃稠,三月初的晚風沁涼如霜,姑娘們驚慌失措穿過一片林蔭石徑,紛紛往太液橋上奔,鳳寧快上橋頭時忽然回過眸,廣寒殿被一片濃煙湮滅,火苗不停往外撲騰,看樣子火勢越來越大,映亮半片蒼穹。 鳳寧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于危難,淚水如注,不想就這么跟他分開。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不遠處林子里傳來說話聲。 火光四起,瓊華島本就人聲嘈雜,這些說話聲原不該引起鳳寧的注意,但這兩人不同,鳳寧聽得出來,他們便是在上林苑看馬的大宛人,說的正是波斯話,大約是以為沒人聽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壓低。 “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過去,咱們再射幾枚火矢子,佯裝此地有埋伏,逼著那皇帝往涉山門走?!?/br> 鳳寧聽到這里,渾身一陣發寒。 接下來她什么都顧不上了,提著裙擺往回跑。 楊玉蘇直到奔上太液橋方發現鳳寧失蹤,急得哭, “鳳寧,鳳寧!” 可惜幾枚火矢就這么截斷了她與李鳳寧之間的道兒,她眼睜睜看著那個纖弱的姑娘提著裙擺義無反顧往火光里奔。 “鳳寧!” 楊玉蘇哇的一聲,急得鈍坐在橋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見狀立即指著一名內侍讓追過去,又一把攙起楊玉蘇,她到底熟悉皇宮戍衛,對裴浚有信心,沒有那么慌張,先顧著將她攙起來,“咱們先走,鳳寧必是尋陛下去了,陛下會護著她!” 廣寒殿臨水,隨駕幾十名內侍急吼吼將明火撲滅了,羽林衛簇擁皇帝立在臨水的亭臺一角,裴浚負手張望后殿的方向,十幾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兇悍,試圖突破防線,可偏生他們面前是一座鋼鐵之墻,這些羽林衛均是以一當十的好手,長劍破空,不給他們半點靠近皇帝的機會。 然而太液橋方向又傳來一片火光,顯見有人埋伏在側,打算截斷皇帝的退路。 柳海憂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樹蔥木茂,以防萬一,咱們還是快些離開吧?!?/br> 裴浚正待開口,忽然瞥見一人捂著口鼻從一片濃煙里沖了過來, “陛下!” 是李鳳寧。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嗆了一口濃煙,鼻眼通紅氣喘吁吁,直往他的方向撲來,“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門!” 她飛快撲過來,一把拽住他衣袖,將方才所聽告訴他。 柳海聞言臉色頓變,“陛下,那怎么辦?要不老奴帶著人在太液橋殺出一條路,咱們從太液橋回宮?!?/br> 裴浚沒有說話,他認真凝視眼前的姑娘,她面頰沾了煙灰,額發凌亂覆在鬢角,如同貓兒似的狼狽不堪,他這一刻說不出是什么心情,仿佛有什物穿鑿而來,他反手穩穩握住了她, “你怎么回來了?” “我不放心陛下....”鳳寧委屈地哽咽,一把撲在他懷里,緊緊摟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顫,喉結滾動,用力將她擁入懷里。 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擁抱她,他抱得極緊,甚至恨不得將那纖弱的肌骨揉進骨髓里,如果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不會害他,那個人一定是李鳳寧。 裴浚自忖是個自私的人,他一貫利己,任何時候不會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權勢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鳳寧所撼動,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勁,一股勇往直前飛蛾撲火的傻勁。 他忽然有些拿她沒轍。 “陛下,咱們怎么辦?” 在李鳳寧看來,前有圍堵后有追兵,稱得上四面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卻傳來無比篤定且平靜的嗓音,“今個兒就在這,哪兒都不去?!?/br> 若他連這點算計都沒有,這個皇帝也做到頭了。 刺客窮途末路,眼看兵敗垂成,對著裴浚的方向射來一枚火矢子,火矢子從密林方向射來,角度極其刁鉆,侍衛一時不備,眼看火矢即將沒入李鳳寧背心,裴浚抬手一揮,火星子擦過他手背直落水面,掀起一陣波光粼粼。 子時正,叛亂平息,文武大臣,當值的羽林衛,虎賁衛,錦衣衛等禁衛軍紛紛趕來廣寒殿,廣寒殿后院被燒得只剩下個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過,原先繁復精美的藻井被煙熏過,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敗不堪。 火把照亮半個夜空,赤翎鐵甲均包圍住整座瓊華島,殿前臺階外整整齊齊躺著十幾具尸首,濡濕的水腥氣夾雜血腥縈繞半空,將這一片襯如修羅地獄。 可偏生就是在這里,那年輕俊秀的皇帝,一身干凈龍袍巋然坐在臺階前的圈椅,在他身后立著司禮監掌印柳海,和羽林衛大將軍陳平,他手里不知捏著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慣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卻散落在他腳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聞訊紛紛趕到此地,掃一眼這滿島的兵戈與肅殺,暗吸了一口涼氣。 禮部尚書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來,驚魂未定地望著裴浚,“陛下,您可傷著了?” 皇帝沒回他這話,只是目色幽幽掃視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額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輔楊元正沉著臉率先打破沉默,他問負責查探的錦衣衛指揮使張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嗎?” 張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雙膝著地回道, “回陛下,回楊首輔的話,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還有三個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內監,九名侍衛,兩個西域人,均是混入宮中的jian細,臣查問了始末,其中有人是當年江濱留下的暗棋,對朝廷不滿,趁機痛下殺手,制造動亂,還有幾人不等審問,便已吞毒自盡,至于那三個活口,” “有一人正由東廠提督黃錦公公審問,另外兩人,” 張勇說到這里,瞥了一眼跪在另一側的北軍中尉劉威,“是上林苑的訓馬官,來自大宛,不等臣逼問,他們便招的痛快,說是他們的親人死在與大晉交戰的一場戰亂中,對大晉皇帝懷恨在心,趁著今日有人謀殺皇帝,便立即摻一腳?!?/br> 張勇說完這些,氣氛有些詭異。 連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殺,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至的錦衣衛事先竟然毫無所覺,實在蹊蹺,要么是錦衣衛也參與其中,要么是無能。 張勇深知自己著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頭點地朝裴浚請罪, “臣失職,還請陛下責罰?!?/br> 緊接著北軍中尉劉威也負氣磕頭,他面頰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請陛下發落?!?/br> 蔣文鑫被調任南軍都督后,北軍就落入劉威之手,他一直是楊元正安插在北軍里的親信,以來制衡蔣文鑫。 上林苑的馬官均在北軍看顧范圍內,連大宛人都潛入太液池,是北軍的失職。 緊接著不僅是他們二人,原先御馬監的提督,虎賁衛大將軍總共四位政要,并十幾名大小郎將掌司等官員,悉數下跪。 楊元正看著前方跪下的黑壓壓一片人,每個人的身份在腦海滾過之后,一種極致的冰涼竄到脊背,隨之而來是難以言喻的憤怒。 他終于明白這一夜是怎么回事。 這些刺客里頭不乏江濱的舊人,他們意圖刺殺皇帝是真,但皇帝將計就計,順水牽羊,將所有棋子網過來一網打盡,順帶將幾位要臣拖下水,徹底掌控整個禁衛軍與皇城也是真。 先帝駕崩后的三個月,他趁著處置江濱一黨,排除異己,幾乎在皇宮與朝廷內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楊元正難以想象,一旦面前這十幾名官員內侍全部落馬,他將面臨怎樣的境地? 皇宮他插不上手了,宮防禁衛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張勇,往后再無耳目與他通報京城內外的秘聞。 他將像聾啞的老人,備受掣肘,施展不開拳腳。 “陛下....”楊元正彎下腰朝他鄭重一揖, 這位三朝元老繃著眼簾,面頰的肌rou隨著唇齒而動,“陛下,今夜這場刺殺非比尋常,依臣來看,得細細地查,好好地查,將所有棋子一個個揪出來,絕不許任何人威脅陛下您的安虞?!?/br> 楊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應萬變,先拖著查案,回頭再想法子把人摘出來。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黃錦闔宮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br> 侯在一側的章云璧聽到“闔宮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預感。 他懷疑今夜這場神仙局,針對的可不僅僅是楊元正。 淡淡的暝霧籠住那雙清湛的眸,那張臉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興許是他生得太好,舉止投足也過于優雅閑適,總總讓人忽略了他的聰慧和手腕。 章云璧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楊元正這邊見裴浚順著他的話頭,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他訕笑一聲,面色勉強維持住雍容,試探道, “若陛下信得過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來處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時日楊閣老稟報于朕,說是邊關有人通敵,朕望楊閣老幫一把手,楊閣老當時怎么回的來著?” 楊元正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裴浚接著道,“您告訴朕,您老了,這個朝廷該朕當家,朕覺著該怎么辦就怎么辦?!?/br> 楊元正眉宇深深攏起,沒有說話。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銳逼人,“楊閣老,眾文武大臣均在此,你當著他們的面回答朕,是也不是?” 楊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居官隨侍皇帝左右,君臣對話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記錄在檔的,這一處楊元正避無可避,悔無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br> 涼風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躍的火苗寂然不動,整座廣寒殿肅穆無言。 裴浚倏忽一笑,這一聲笑像是要逼退濃稠的夜色,灑落一片燦璨的明光。 眾臣目不轉睛看著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這時,裴浚驀地掀開手背上的絲綢,露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那薄薄的皮rou被火矢燙傷,翻出一層細嫩鮮紅的里rou,袁士宏看得一陣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異常,字句鏗鏘,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這還是朕第一次受傷,過去在湘王府,朕手指頭都不曾破過一道口子,到了這層層守衛的紫禁城,卻差點被人一把火燒死,你們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禮義是怎么教你們的來著,君辱...” “臣死!”張勇接了這兩個字,重重磕頭在地,他咬著牙老淚縱橫。 他還是低估了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兒被驅逐出宮后,他暗存不滿,明面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卻從未與楊元正斷過干系,這些年他與楊元正一明一暗,沒少相互幫襯,不成想還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機會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