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29節
他用朱筆圈起來,交待張勇,“你親自去一趟江南,將這幾個案子給辦了?!?/br> 他將邸報扔下去,張勇慌忙接過,掃一眼,頓時目色沉凝。 打頭一個是江州幾名富戶聯手抬高米價魚rou百姓的案子,被圈出來的案子均有一個共同點,作案者非富即貴,家財不菲,除此之外,這里頭還有一個案子牽扯弘農鄉紳霸占農田之事,弘農好巧不巧是首輔楊元正的老家。 僅僅是一眼,張勇便悟出皇帝用意。 旋即后背滲出一層薄薄的涼汗。 先拿下三個大案,必定能查獲一大批銀兩,便可充實國庫以作軍資。 至于那霸占農田一案,則是敲山震虎,雖然此案不一定與楊元正有關,可既然發生在他老家,身為首輔便有失察之嫌,用這個案子堵楊元正的嘴,逼著內閣同意出兵云南。 這等縝密的心思,老辣的手腕,叫人嘆為觀止。 但真正令張勇懼怕的不僅僅如此,這里頭還有更深一層試探之意。 當年擒獲江濱,是楊元正首倡,他布的局,也就是說,皇帝知道他與楊元正關系匪淺。 這個案子敢不敢辦,如何辦,決定著他未來的仕途甚至生死。 張勇心里苦笑,面上卻毫不遲疑應下, “請陛下放心,臣一定辦得漂漂亮亮?!?/br> 這句話等同表忠心了。 裴浚很滿意,“宜早不宜遲,愛卿即刻出發?!?/br> “臣遵旨?!?/br> 裴浚心情一好再問李鳳寧,柳海還是告訴他,人在騎馬,裴浚按了按眉心罕見沉默了許久。 * 一場秋雨一場寒,七月二十二這一日,天地忽然涼了下來,宮里司針局早給女官備了秋衫,鳳寧在袍子外加了一件比甲。 清晨趕到養心殿當差,臺階濕了一片,薄薄的有如清霜。 裴浚去了前朝還未回來,姑娘們聚在西圍房辦公。 巳時末,前頭遞了話,皇帝即將回養心殿,姑娘們又齊齊來廊下站班。 張茵茵的父親得皇帝重用,昨日出京辦差事去了,這兩日她頗有底氣,昂首挺胸人很精神,見身側的鳳寧眼神微微耷拉著,輕輕聳了聳她的肩, “鳳寧,你這是怎么了?御前可不興打盹?!?/br> 鳳寧渾身打了個激靈,連忙抖擻道,“我沒有...” 話落察覺司禮監幾位秉筆都看了過來,立即揪了自己一把。 昨個兒做了噩夢,半夜醒了兩回,睡得不太好,方才一時走了神。 章佩佩見狀,臉色立即冷下,鳳寧不明白里頭的門道,她卻清楚地很,別看這些內侍在她們面前躬身哈腰的,沒準便是主子們的眼線,張茵茵這么一嚷嚷,保不準能傳到皇帝耳根子里,于是她也有樣學樣, “張茵茵,萬歲爺午膳的食譜瞧過了沒有?” 張茵茵是個欺軟怕硬的,對著章佩佩語氣很恭敬,“回jiejie的話,我過目了,有徽州豆腐,乳鴿天麻湯,還有....” 章佩佩打斷她道,“茵茵,你當差可比鳳寧差遠了,鳳寧幫我那會兒,挽起袖子親自下廚,大總管日日都夸她,連我也得了好臉色,你這一來,每日只擺個譜,知道的曉得你在替陛下當差,不知道的還以為您當大小姐來了,不就是道徽州豆腐嘛,自個兒做呀?!?/br> 張茵茵面色一僵,有些下不來臺,她朝楊婉投去哀求的一眼。 楊婉雖被斥,依舊是御前第一女官,張茵茵與她交情頗深,楊婉不能看著張茵茵落下風,于是替她回道, “佩佩說得對,咱們這里頭的姑娘,鳳寧的細致認真有目共睹,不愧是你帶出來的人,茵茵剛來,還有許多不周到之處,還望佩佩多予指教,至于親自下廚...”楊婉轉過身溫柔地看著張茵茵, “我記得你在閨房時有幾樣點心做的極好,不必因為在御前就畏首畏尾,你大膽嘗試,咱們幫你掌眼呢?!?/br> 一席話面面俱到,四兩撥千斤將矛盾掩蓋下去。 章佩佩無奈地朝鳳寧聳肩,眼神似乎在說“瞧,快學一學”,鳳寧揉了揉眼,這本事她還真學不來。 寬袖往下一落,楊婉瞅見她手臂處露出一道傷口,連忙問, “meimei,你受傷了?” 鳳寧掩了掩袖口,搖頭失笑,“不妨事,就是騎馬時摔了一跤?!?/br> 章佩佩心疼得不得了,又是要去尋藥膏,又是要看傷口,下不來地。 裴浚今日沒走遵義門,是打養心殿耳門回的御書房,姑娘們這番話就被他聽了個正著。 他臉色不好看,心里罵李鳳寧是個笨蛋。 放著他這尊佛不求,每日磕磕碰碰見縫插針把自己折騰得半死不活,他到底該夸她有毅力還是罵她愚蠢,他教的不比旁人好?她想騎馬,他大晚上的還能帶她上城墻騎呢。 自那日罵了她到今天足足六日,她愣是一聲不吭,也不服軟。 倔。 裴浚從不在意別人的情緒,這是第一次。 他心情不好,午膳又沒搭理李鳳寧。 當然,他也沒瞧見李鳳寧, 柳海悻悻告訴他,“鳳寧姑娘出玄武門騎馬去了?!?/br> 裴浚坐在御案后真的給氣笑了。 他這輩子稱得上順風順水,父母恩愛,也給與了他無與倫比的寵愛,時運昌隆,入京登基為帝,臣子再跋扈,他也有法子治,無論跟誰打擂臺還沒輸過。 他今天輸給了李鳳寧。 他第一次拿一個人沒轍。 * 今日午膳過后,鳳寧照舊往玄武門來了,下午她不當值,有足夠的時間痛痛快快騎馬,柳海到底不放心她,早遣了個小內使跟著。 二人先去馬棚牽馬,鳳寧對任何一個來到她身邊的小動物都極其友好,她給馬兒取名“小壯”,事實上它并不壯,在一堆高頭大馬里實在是不起眼,但鳳寧鼓勵它, “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出色的?!?/br> 她也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與她說, “李鳳寧,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女孩?!?/br> 鳳寧這么想的時候,自己還樂了一下。 未時二刻,正是一日最熱的時辰,小內使嫌馬棚里臭,讓鳳寧在外頭等他。 鳳寧立在一處林蔭處候著,取出佩佩給她準備的酒囊喝了一口,這里頭裝著御膳廚弄來的果酒,清甜爽口,鳳寧喜歡喝。 吹了一會兒早秋的暖風,便見小內使急急忙忙跑了出來。 “鳳姑娘,不好了,小壯不見了?!?/br> 鳳寧一聽人都慌了,“怎么會不見呢?” 二人入馬棚尋了一遭,不見馬影,又找到附近的御馬官,都說沒見著。 鳳寧沿著山坡一路往上尋,心想小壯會不會跑去御棚里了,御用的馬棚外駐守著幾名侍衛,鳳寧拭去淚花,靦靦腆腆上前朝他們問好, “你們能讓我進去瞅一瞅嗎,我想找小壯?!?/br> 這些侍衛訓練有素,眉峰都不帶動一下,就一句話, “沒有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br> 鳳寧只得作罷,正扭過頭來,卻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大步往這邊邁來。 她已經很久不曾見他穿那身黑衫,薄肌窄背,寬肩長腿,合著那身清越的氣質有如高嶺之松,云巔之雪。 鳳寧垂著眼簾,朝裴浚屈膝行禮, “臣女給陛下請安?!?/br> 裴浚慢騰騰上前來,淡聲問,“你怎么在這?” 鳳寧往馬棚指了指,“臣女午后來這邊騎馬,這不,馬兒不見了,想進御棚找一找,陛下您能讓臣女進去瞅一瞅嗎,萬一小壯鉆進去了呢?” 想是剛哭過,她眉梢眼角漫著潮紅,秋陽落在那濃密的長睫,流轉至眼底化作一抹彤彩,映著那張嬌靨顧盼生輝。 裴浚漆黑的視線在她身上定了一會兒,語氣依舊平淡,“丟了就丟了,朕再給你挑一匹便是?!?/br> 鳳寧抿著嘴露出不舍,“臣女騎了它幾日,舍不得就這么丟了它?!?/br> 裴浚冷笑,他與她有了床笫之歡,也沒見她牽腸掛肚,心里一時滋味難辨,抬手指著那些侍衛, “這御棚里鳥兒都飛不進去,若是被馬擅闖,那他們腦袋也該搬家了?!?/br> 眼看鳳寧又要急,他按著眉心敷衍,“朕回頭交代下去,叫人注意些便是,上林苑就那么大,跑不遠?!?/br> 他肯幫忙找,鳳寧便高興得緊,破涕為笑朝他屈膝, “謝陛下隆恩,那您忙,臣女就不打攪您啦?!闭f著便要告退。 裴浚咬著后槽牙,“朕讓你走了嗎?” “???”鳳寧茫然地看著他,“您不是要狩獵嗎?需要臣女做什么?” 裴浚將侍衛手里的水囊扔給她, “給朕拎水?!?/br> 鳳寧忙不迭接過來抱在懷里,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問, “臣女跟著您跑嗎?” “臣女不大會騎馬誒?” “您這有馬給臣女騎嗎?” “要不,陛下干脆教臣女騎馬吧?” 總算沒有太笨。 不一會,侍衛牽出一大一小兩匹赤兔馬出來,鳳寧見到了傳說中那匹金光閃閃的棗紅馬,目露驚艷。 不等她開口,裴浚抬手將她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