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5節
“李愛卿啊,朕呢,素來喜歡知書達理,蕙質蘭心的姑娘,最好是大娘子所出,擔得住事,那些姨娘養得庶女,無論生得怎般容貌,朕也看不上眼?!?/br> 李巍聽了這話,嘴唇打了幾個哆嗦,瞬間遍體生寒,皇帝這是明顯已看穿他的算計,責備他將庶女送入皇宮李代桃僵,早知道皇帝喜歡大女兒那樣的,他何至于兜這么大圈子? 這樣的罪李巍當然不能認,他哭哭啼啼道, “陛下,鳳寧是庶女出身不錯,可她親娘去世后一直養在嫡母身邊,后來順理成章記入嫡母名下,也算不得庶女呀....” 嚴格來說,只要記在嫡母名下,就算不得違背章程,禮部就是故意漏這些空子給各府擇選最出眾的女兒入宮。 可李巍千算萬算沒算到皇帝這么軸。 那死丫頭這么沒用嗎? 李巍心里埋怨著,面上不??念^請罪。 最后裴浚面色冷淡道, “出去領二十笞,其他的回京再跟你算賬?!痹强粗哟钩嫉姆萆喜患敝侠硭?,不成想他非要往槍口上撞。 李巍這下哭都哭不出來了,往前爬了一腳,小心翼翼央求,“陛下,臣明日要迎接使臣,您這會兒打臣板子,臣擔心....”旋即他話鋒一轉,“您看能不能這樣,這板子先記著,等回京您哪怕打死臣,臣也毫無怨言?!?/br> 李巍害怕差事被人搶了,他越發沒了出頭之日。 可惜那俊美無雙的少年天子,端得八風不動,“這就是愛卿你的事了,李愛卿,朕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墮我大晉威風?!?/br> 李巍撞墻的心都有。 先笞他二十下,再逼著他帶傷在炎炎夏日接待使臣,還不能弄出半點岔子來。 皇帝這是要整他呀。 笞刑與廷杖不同,廷杖重,笞刑輕,負責執刑的錦衣衛鞭笞得很講究力道,沒有很明顯傷口,卻疼得人五臟六腑抽搐,不至于叫李巍起不來身,也得讓他吃點苦頭。 * 營帳扎在一片水泊旁,地兒就那么大,李巍被笞刑的事很快傳了出去,一介五品鴻臚寺少卿被打,也不是多么驚天動地的事,但鳳寧得知消息后,整個人還是狠狠吃了一驚。 消息是楊玉蘇帶回來的,她看著鳳寧泛紅的眼,寬慰道, “傻丫頭,你別為他擔心,你爹這是惡人有惡報?!?/br> 鳳寧想哭卻極力忍住,“我不是為他擔心,我就是心里難過...” 唯一的親人也這樣赤裸裸算計她。 最痛苦的不是親人受難,而是她明明該心疼那個人,而那個人卻不值得她疼。 翌日午時鑾駕抵達行宮。 燕山行宮坐落在燕山腳下,依山傍水,蓊郁蔥蔥,四周伏臥一片綿延的山脈,很好地將暑氣隔擋在外,太后一住進慈寧殿,頓覺神清氣爽,連著晚膳也多用了幾口。 這一日晚膳是裴浚陪著她用的,再無外人。 太后語重心長與他說起了婚事, “你年紀也不小了,先帝十五歲御女,沒多久得了頭一個孩子,可惜早逝,你如今也滿了十八,再過兩年該行冠禮,便可垂拱以治天下,論理該先立后再封妃,如今我也不逼你,好歹先納兩個可心人擱在身邊,也能堵那些朝臣的嘴?!?/br> 太后眼見皇帝一個女人都不要,恐他步先帝后塵,只得讓步,在立后一事上不再逼得那么緊。 裴浚歪在一旁捏著眉心慢慢頷首,“您的話我記在心上了?!?/br> 回到乾坤殿,敬事房的掌事果然如期而至,裴浚靜靜看著那些女官的烏木牌沒有吱聲。 綿延子嗣固然重要,可男女那檔子事,他還真就沒法將就。 他骨子里十分驕傲,什么都要最好的。 柳海瞅他神色不像是有興致的,只得擺擺手示意人退下。 也難怪,這一批女官中,皇帝略微看得上眼的也就御前這幾人, 梁冰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知變通,且性子過于剛強,與可心人是毫不沾邊。 楊婉能干端莊,蕙質蘭心,偏生城府太深,至于章佩佩,既不肯吃苦,做事也沒耐心,不堪大任,裴浚是哪只眼睛都瞧不上,要不是太后,這樣的人也不該到御前來。 此二人因為首輔楊元正和太后的緣故,裴浚不可能要,他不僅忌諱外戚勢大,更不喜人拿婚事做要挾。 數來數去,最合適的要屬李鳳寧了。 依著柳海來看,裴浚收了李鳳寧最好,無論相貌性情均稱得上萬里挑一,更難得是她對裴浚是真心實意地好。 到達行宮第一日各家忙著收拾整頓,次日,姑娘們便耐不住忙不迭串門去了,鳳寧原要跟著楊玉蘇去外頭玩耍,方下飛羽閣前的臺階,被梁冰遣來的小內使給喚住了, “鳳姑娘,我家姑娘請您過去一趟,說是上回您整理的賬目有些地兒不對,請您去瞧一瞧?!?/br> 鳳寧心神一凜,二話不說辭了楊玉蘇去了乾坤殿,乾坤殿后面特設一值房,專給御前的女官與司禮監秉筆辦公,鳳寧這一去順帶給梁冰打打下手,就忙到午時了。 用過午膳小憩片刻,前頭傳來消息。 “梁姑娘,李姑娘,陛下待會要接見大兀的使臣,掌印吩咐二位隨駕?!?/br> 鳳寧立即換上絳紅的女官朝服,隨梁冰一道趕去前殿。 沿著小門進入乾坤殿,順著甬道抵達暖閣,越過碩大的紫檀雕花博古架便見皇帝正在接見使臣。 來了三人,打頭一人頭戴冠帽,肌膚黝黑,兩側頭發往后順過去匯成一個辮子,胸前掛著一套銀飾,正笑容滿面與裴浚介紹他們上貢的一套瑪瑙獸首茶器。 但鳳寧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使臣,而是她的父親李巍。 李巍正躬身立在皇帝跟前,正將使臣所言翻譯給皇帝聽,興許是挨了笞刑的緣故,他說話中氣明顯沒那么足。 李巍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李鳳寧。 中途楊婉請梁冰做手書,吩咐李鳳寧去核對今夜使臣晚宴的菜譜。 李鳳寧去了一趟御膳廚,再回來時,被告知皇帝與使臣一行已前往太后所在的慈寧殿,她原是可以不必去的,可是回想父親那蒼白的臉色,鳳寧又掛心,尋了到慈寧殿,剛到側殿廊廡下,便見秉筆韓玉跨出門檻,問候著的小內使道, “李大人何在?” 小內使往前方隱在林子里的恭房指了指,“李大人方才身子不適,去了恭房?!?/br> 韓玉皺了皺眉,也沒說什么,正要進去,瞥見了鳳寧,立即堆了笑臉,“鳳姑娘,您來了,快些隨奴婢進來吧?!?/br> 鳳寧驚訝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進去嗎?” 韓玉笑道,“章姑娘方才還問起你呢,怎么不能進去?” 鳳寧隨他進了慈寧殿,原來太后與裴浚在正殿見使臣,章佩佩避來了側殿,她迎著鳳寧進來,噓了一聲,拉著她蹲在博古架往里張望。 使臣在禮部侍郎的指引下,將得到的那冊玄奘遺寶獻給太后,宮人接過捧好跪在太后跟前,將之展示給太后瞧。 太后滿懷期待探過眸,一瞧上頭密密麻麻一行行蚯蚓般的字跡,頓時皺了眉,她問禮部侍郎道, “怎么?既是玄奘大師的墨寶,怎的不是中原話?” 禮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瞧見此物,頓覺頭疼,“這...”他驚訝地看向使臣,勉強用蒙語與他交流了幾句,幸在這位使臣也懂得幾句中原話,雙方溝通還算順暢,那使臣回了一句,大意是這是大兀西征波斯國時,從人家皇宮擄回來的寶物,說是當年玄奘路過波斯國留下的經書,用的也是當地的語言。 玄奘精通西域數國語言已不是秘密。 太后得知真相頗有些失望。 她問使臣道, “這上頭寫著什么,你們可知曉?” 大兀使臣回了,他們說的是蒙語,與波斯語不一樣,很遺憾不能為太后釋疑。 太后指著經書與裴浚道,“瞧,蚯蚓一般的字,不曉其義,看著跟天書似的無趣?!?/br> 裴浚也沒料到是這等情形,哂笑一聲,寬慰老人家道,“李巍似乎頗□□斯語,待他過來與您老人家解說?!?/br> 太后于是問李巍何在,殿內靜極了。 禮部侍郎當然知道李巍強撐當差的事,只能硬著頭皮遣人去尋。 太后明顯有些掃興。 就在這時,楊婉身后的博古架處,突然傳來一道清柔的嗓音, “太后娘娘,可否容臣女與您釋義這冊經書?” 殿內所有視線不約而同望過去,鳳寧靦腆又緊張地從博古架后繞出,雖說那父親十分無良,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她終究要顧念著些,且她也不愿看到太后與皇帝失望。 太后還記得李鳳寧,明顯錯愕,“你看得懂波斯話?” 這是鳳寧第一次成為眾人的焦點,她手心都在冒汗,能感受到各種意外驚訝的視線交織而來,而其中那個人第一次那么認真地注視她,不是過去的淡漠嫌棄不以為然,鳳寧想起他在御花園的話,人要有一技之長,她仿佛被注入了莫大的勇氣,鄭重頷首, “是?!?/br> 第12章 “臣女少時曾隨府上西席學過波斯語?!?/br> 李巍是鴻臚寺少卿,時常與各國使臣打交道,他府上請了會夷語的西席實在不奇怪。 禮部侍郎松了一口氣,心想不愧是他當初一眼選出來的女官。 太后露出笑容,“那你來讀給哀家聽聽?!?/br> 眾人紛紛給鳳寧讓開一條道,鳳寧雙手合在腹前,緩步上前來,頭頂那盞六面羊角宮燈的光影在她面頰晃,襯得那細膩瓷白的肌膚泛光,章佩佩跟了出來,立在楊婉身側,朝鳳寧的背影努了努嘴,滿臉與有榮焉。 鳳寧來到皇帝與太后跟前,她下意識往皇帝看了一眼,裴浚身著明黃龍袍坐在上首,還是那副朗月清風般的姿態,臉上并無往日慵懶的笑,而是認真地朝她微一頷首,鳳寧暗暗吸了一口氣,旋即來到太后身側,從宮人手中接過那卷經書,緩慢讀了起來。 “此經文名為《無垢明經》,釋義是: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 鳳寧的腔調悠揚婉轉,若溪水淙淙,時而繞過錯落有致的曲彎,時而抑揚頓挫匯入蒼茫深海,太后聽得入神,漸漸面帶虔誠,其余人也似被那清揚的音調帶入梵界。 唯獨裴浚眉眼微垂,支手按著額心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小案,面色沉寂并無明顯變化。 “一切相遣無所遣,一切愿滿無所愿,大威神力不思議,稽首如空無所住?!?/br> 一經終了,鳳寧停下來,眾人尚沉醉其中,遲遲不曾回神。 太后心頭雜念恍若被一洗而空,神態也越發祥和,她看著鳳寧問,“這瞧著一行行也沒那么多字,怎的被你譯出如此長篇大論來?” 鳳寧彎下腰,指了指第一行給太后解釋,一開口便是一句波斯語,聽得太后微微一愣, “咦,你這腔調比方才還要好聽,來來來,你用波斯文再讀一讀?!?/br> 眾人紛紛來了興致,視線也跟著熱切幾分,鳳寧被瞧得面頰一紅,“那臣女就獻丑了...” 章佩佩在一旁給她鼓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