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64節
——啊,不…… 狐子七猛地睜開眼,想道:不知他還如從前一樣喜歡穿白衣嗎? 狐子七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思緒已經飄得太遠。 他平躺在床上,把被子拉高到脖子上,縮著脖子想著這一切,才閉著眼睛在繚亂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狐子七從床上起來,和師兄同僚一起灑掃神堂,料理供桌。 狐子七舉目望向外頭,小心問道:“圣上已經出門了,是嗎?” “自然,圣上勤勉,天不亮就上朝了?!睅煾缁卮鸬?。 狐子七聽后,默默地點了點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既有一絲失落,又感一絲慶幸。 莫名其妙的,又理所當然的。 狐子七打了清水放到神龕前,看著蕩漾的水面,忽而想起昨晚的疑問。 他轉頭又問師哥:“陛下平日穿什么顏色的衣裳?” 師哥聽得這話莫名,只道:“天子自然是著玄色?!?/br> “玄色?”狐子七一怔,“竟然是黑色啊……” 狐子七印象中,只在婚禮大典上見過明先雪穿玄色。 師哥怪道:“天子穿玄色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子七斂定心神:“我、我在鄉下看戲,皇帝都是穿黃的呀!” 師哥聽后,不禁笑了起來,他拍了拍狐子七的肩膀,說道:“有道是:‘天玄地黃’,都是有的?!?/br> 狐子七聽后,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我之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聽了師哥的解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梢妿煾绮W多才,令人敬佩!跟師哥學習,真是一輩子也學不完??!” 師哥冷不防又被拍了馬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br> 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狐子七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就喜歡拍拍馬屁,讓對方高興高興。 看著師哥被自己奉承得十分受用又不好意思的樣子,狐子七便想起了當初的寶書哥哥。 這叫狐子七越發感慨不已。 狐子七干活上手快,做事不拖沓,聰明靈巧,嘴巴又甜,而且還懂得適時示弱,自然十分得師哥照顧。 故而,頭幾天,師哥都沒叫狐子七值夜。 直到這天,師哥才把狐子七叫到面前來,吩咐道:“你來了也有十天了,規矩也學得不錯,今晚輪到你值夜了?!?/br> 聽到要值夜,狐子七一頓,莫名想到:那豈不是就要碰到明先雪了? 師哥見狐子七發愣,只當他不理解,便詳細解釋起來:“值夜主要是守著神堂,看著燈火。你得保持清醒,嚴防任何不敬或意外之事。神堂里的燈火不能熄滅,你要時刻注意燈油是否充足,火蠟是否穩固。若燈火有任何閃失,都是對神明的大不敬,明白了嗎?” 狐子七從愣神中回過神來,急忙點頭,回應道:“師哥,我懂了。我一定會小心守護,絕不讓燈火熄滅?!?/br> “還有,”師哥又道,“燈油火蠟都是易燃之物,此處又多是木頭,一旦疏忽,后果不堪設想。因此,你可不許打瞌睡,每隔一會兒就得看看可有燈火過旺、燈油泄漏或是火蠟傾倒狀況,以防失火?!?/br> “是的,我明白了?!焙悠咭荒樄郧傻貞?。 師哥想了想,又道:“還有一件,每次圣上回殿,都會經過神堂門外。若他不進來拜神,你也不必出門恭迎。圣上不會怪罪的?!?/br> 狐子七點頭答應著,心里卻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明先雪過門不入。 夜色漸濃,朦朧的月光輕輕籠罩著煢煢獨立的蓮華殿。 昏沉的佛堂內,一盞盞銅燈依次點燃,形同一朵朵盛開的蓮花,靜靜地漂浮在幽暗的空間中。 狐子七盤坐在柔軟的蒲團上,抬頭仰望,目光穿過裊裊升起的香煙,只見滿殿的神佛靜靜地佇立,沐浴在柔和燭光之中,眉目閃爍光影,栩栩如生。 狐子七明明看到是滿殿神像,想起的卻是明先雪的臉。 ——是明先雪十八歲的臉。 穿著雪白的衣袍,如山間初雪素凈無瑕,眉如山眼如水的臉。 誰曾想,如今明先雪已近而立,還已棄了白袍,改穿玄色—— 狐子七努力在心中描繪著明先雪可能的模樣,卻總也畫不出一個清晰的輪廓。 狐子七不由得再次埋怨凡人容貌如花,朝朝暮暮各有姿態,叫他的思念都如捕風捉影,不得要領。 外頭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熟悉的腳步聲伴隨著穿堂風輕輕掠過。 狐子七下意識地縮緊了身體,仿佛一只受驚的狐貍,迅速隱蔽了自己的身影,生怕被過路的狼發現。 神堂外的腳步走得平穩,如以往的每一個夜晚。 但這晚狐子七不再隔著一堵墻聽音,便聽得越發清晰,甚至能聞到明先雪衣袍的熏香——雪中春信。 那淡雅而綿長的香氣,叫狐子七忽然置身于十年前那些耳鬢廝磨的日日夜夜。 這種親近感,讓狐子七的一顆心隨時要化成蝴蝶,撲出胸膛。 然而,那道腳步聲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穿堂而過,緩慢地迤邐上階,如龍蛇蜿蜒過漫漫青山,隆重優雅,威儀萬千。 狐子七的心空了一塊,卻也松了一口氣。 他謹慎地抬頭,四處張望,如同從草叢探身而出的小狐貍一般。 他環顧四周,很快發現左側有兩盞燈滅了,大約是殿門打開的風給吹的。 于是,他站起身,手持火折子,步履輕盈地走向那兩盞失去光亮的燈。 他輕輕朝火折子吹了口氣,看到火苗歡快跳躍后,便碰了碰燈芯,黃銅蓮燈重新燃起,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 然而,當他轉向第二盞熄滅的燈時,一陣不期而至的風猛然吹來,竟將手中的火折子吹滅了。 狐子七無奈地打開抽屜,想要取出新的火折子,卻意外地發現柜子里的火折子已然用盡,只剩下兩個備用的火石靜靜地躺在那里。 “火石啊……”狐子七不善用這樣的器物。 他做狐貍的時候不用點火,化了人身后都在明先雪身邊,十分富貴,用不著火石。真要點火的時候,狐子七也更習慣使用法術。 只是現在,在蓮華殿,狐子七可不敢輕易用術,只能硬著頭皮使用火石了。 他拿起火石,回憶著以往見過的使用方法,將一塊火石緊握在手中,舉起另一塊相碰,用力敲擊。 觸碰之下,火石只是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并未產生期待的火花。 狐子七的眉頭緊鎖,又調整了一下角度和力度,但摩擦之下,依然沒有亮起期待的火光。 他深吸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告誡自己莫要急躁,壓抑著不要使用法術。 他念了一句佛號,又說“佛祖保佑”,在火石相互撞擊的瞬間,迸發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花。 那簇火花微弱而短暫,在狐子七的眼前一閃而過,他還沒來得及為這小小的成功而欣喜,火光就已暗淡下來,仿佛是一顆流星劃破夜空,美麗卻匆匆。讓他心生悵然。 他正搖頭嘆氣,卻忽而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 他猛一抬頭,卻見一道身影在燈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來。 狐子七的心頭猛然一震,大驚失色——玄色的衣袍,雪白的臉龐,還有那雙狐子七朝思暮想的眼睛。 ——明先雪! 十年前的明先雪雖已長成青年,面目卻還帶著幾分青澀柔和,如云遮霧罩的山嵐。 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那遮罩著山嵐的霧氣已被年歲吹散,正似詩句說的:晴明出棱角,縷脈碎分繡。 眉心凝聚造化之氣,鐘靈毓秀,威儀萬千,隱約透出的紫氣深不可測。 一身玄袍裹身,在這昏暗的神堂里,仿佛會隨時融成神像的黑影。 狐子七一陣怔愣,混忘了自己是祭侍之身,看見帝皇應該立即跪拜,更忘了師哥的千叮萬囑——不可直視天顏。 他竟是直勾勾地盯著這張圣顏,目光如筆鋒一樣勾勒著這一張臉的每一條線條,如要把這臉龐在心中入畫。 實在是死罪!死罪! 然而,這位玄衣帝皇并沒有計較小小祭侍的失禮。 他朝狐子七伸出了雙手。 那雙手,白得似無血色,從黑袖里伸出,叫人想起一切與死亡有關的比喻。 狐子七愣神:他從前有這般蒼白嗎? 明先雪固然是人如其名,膚白如雪,但在狐子七的記憶中,他的白是帶著生機的,是如同新鮮雪花那般純凈而靈氣的白,而非眼前這雙近乎無血色的手所展現出的蒼白。 狐子七愣愣的看著這雙手伸向自己,半晌方回過神來,想起要行禮了。 卻不想,狐子七手心一空,兩塊火石已被帝皇拿去。 明先雪開聲講話,和他那威嚴萬丈的形容不同,語氣倒是十分親切:“火石是這么用的,孩子?!?/br> 被明先雪稱作“孩子”,狐子七難免陷入古怪的沉默了。 明先雪輕巧地敲擊兩塊火石,十分順利地叫這石頭飛濺出火花,順勢將蓮燈點亮。 明先雪將火石輕輕放下,轉身看向狐子七,眼中映照著蓮燈溫暖深邃的光芒。 狐子七如今已從突然的重逢中回過神來,定下心神,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問道:“謝謝這位兄臺,我好像從未見過您?不知您尊姓大名?”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自然,不露出任何破綻。 明先雪說道:“這話有趣?!?/br> 狐子七愣了愣,疑惑地發出一個單音:“哦?” 明先雪帶著笑意反問:“整個皇宮除了我,不知還有誰穿玄色呢?” 狐子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裝無知裝得太過,裝成弱智了。 他便像是猛地回過神來一樣,滿臉慌忙行大禮拜見:“參見圣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圣駕,望圣上恕罪!” “起來吧?!泵飨妊┛雌饋磉€是和和氣氣的。 狐子七慢吞吞地站起來,十足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伙子模樣。 明先雪說話的神態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從前就是當上了天子,明先雪說話還是年輕公子情態。 如今,倒沉淀出一份被歲月打磨過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