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63節
狐子七愣了愣:“只能是先皇后嗎……” 侍從臉色一變:“閉嘴,不要命了!” 狐子七見侍從如此驚慌,好奇道:“我?我說錯什么了?” “你記著,萬萬不可在‘皇后’面前加一個‘先’字?!笔虖膰烂C地提醒道,“被聽見了,誰都救不了你?!?/br> 狐子七怔住。 侍從又囑咐道:“凡論及皇后,務必謹記一句原則:‘侍死如侍生’?!?/br> 狐子七聞之默然,心中卻是波濤洶涌。 再度踏入宮墻之內,狐子七心下一片恍惚。 宮墻高聳,仿佛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宮內安靜肅穆,拂過樹葉的風聲里偶爾傳來遠處宮人的細聲交談。 狐子七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宮殿錯落有致,紅墻綠瓦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 在這古樸的建筑間,紫氣沖霄,白日生輝,正是皇朝的龍皇之氣。 這份龍皇之氣較先帝在時的濃郁百倍,但卻根基堅固,威儀萬丈,狐子七不敢擅用。 狐子七能察覺到,明先雪也在效仿當初的太后,用國運助修行。 但和太后那種涸澤而漁的方式不一樣,明先雪修國之昌盛,惠民之安樂,以己身修行系于國運之脈。此法非但令其修行之道更為穩固,亦為江山社稷與黎民蒼生帶來福澤深厚。 狐子七不禁想道:這明先雪怕真的是要成仙了。 轉眼,一行人便來到了蓮華殿前。 但見蓮華殿內,陳設一切如故,恍如往昔,未曾有半分改變。 但也沒由得狐子七站在那里多觀察,就被師哥帶著去學習規矩以及熟悉事務了。 祭侍日常的工作倒也簡單,不過是為神像前鮮花清水等一應供奉以及一些灑掃的事務,旁的也沒有了。 狐子七按捺不住好奇,問道:“這蓮華殿上的宮室可需要灑掃?” 師哥諱莫如深:“蓮華殿頂層的靈氛閣是圣上與皇后的住所,你萬萬不可踏足,更別瞎打聽?!?/br> 狐子七連忙應承,沒有繼續問了。 狐子七一臉老實地在神像前折紙,手藝熟練,紙張在他手中翻飛,漸漸變成一朵朵精美的紙花。 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這項工作上,忍不住抬頭看向那通往靈氛閣的木梯。 那木梯筆直而堅固,仿佛一棵參天大樹,直通云霄。每一級梯板都經過精心打磨,光滑結實,扶手鏤雕著仙鶴祥云,華美至極。 他莫名想象著這十年間,明先雪是如何日復一日地孤身一人從這樓梯上去,又從這樓梯走下來。 十年過去了,明先雪從年未弱冠,已到將近而立,容貌身形,想必也已經大為不同了吧? 也不知他是怎么走過來的…… 他大概不會像尾曦預判的那樣妻妾成群? 或他還是像九尾說的那樣,專心修行,孤身一人,偶爾想起自己,也不過是閑時看看月光罷了。 狐子七越想,心越亂,手中折紙倒是越發純熟了。 心中的紛亂情緒仿佛被手中的紙張所吸附,一朵朵潔白無瑕的紙花在他指尖輕輕綻放,如同冬日里飄落的雪花,悄然落入竹簍之中。 不消多久,竹簍就被紙花填滿,狐子七停下手中活計,把竹簍拿起來,抬到后頭給師哥交差。 師哥看著狐子七迅速疊好的紙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么快就疊好了?” 他仔細端詳,只見每一朵都十分精美整齊,可見狐子七的靈巧手藝。 師哥不禁贊嘆道:“不僅疊得快,還疊得這么好,小八,你以前是不是干手藝活的?” 狐子七還謹記著自己的孤兒人設,便說:“我從前在地主家里什么活都干?!?/br> 說著,狐子七又開始大談自己死爹死娘賣身葬全家慘遭地主剝削的悲慘故事,聽得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師哥一愣一愣的,差點掉下眼淚。 狐子七張嘴什么胡話都能說,見師哥心軟,趁勝追擊,拉著師哥坐下,一邊給師哥倒茶遞點心,一邊狂拍馬屁,把師哥夸贊得天上有地下無,言辭之懇切,令人難以招架。 果不其然,不過一盞茶功夫,師哥的心扉就被他打開了。 師哥對“小八”這個新來的小伙子十分看好,一見如故,話匣子也打開起來。 狐子七便趁勢問起來:“這靈氛閣是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圣上難道也不需要個端茶倒水的?” 師哥此時對他十分親切,自然閑聊起來:“圣上崇尚簡樸,清凈修行,不叫人伺候?!?/br> 狐子七一怔:“從來都不叫人伺候嗎?” 師哥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說道:“從前倒是有一位寶書大人伺候的。只不過,十年前,寶書大人就被賜金返鄉,如今不再在圣駕左右了?!?/br> “寶書大人?”狐子七聽得寶書居然已經離開了,心里越發感慨。 但他卻佯裝不知此人,眨著眼睛問道:“寶書大人是內侍嗎?” “自然不是!”師哥搖頭道,“他雖然在內宮侍奉,但不是什么內侍。說起來,自從圣上登基之后,宮里也沒有再有在招內侍了。圣上仁厚,認為閹割男子有違天和,所以不再新增內侍。不僅如此,圣上還賜金放了一批宮人返鄉?!?/br> 狐子七聽后若有所思,隨即又好奇地問道:“那這樣一來,宮里伺候的人手可還夠用?” 師哥回答:“自然是夠的,陛下靜修養德,又不納妃妾,后宮懸空。他平常有又不宴飲作樂的,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br> 狐子七心下微沉:倒是和九尾猜測的對上了。 明先雪并沒有后宮三千,而是一個人默默修行。 連寶書也不在,明先雪真正成孤家寡人了。 齊厭梳已不是國師了,自然也不在蓮華殿居住。 他把狐子七帶到蓮華殿,交接了手續之后,就離開了皇宮,回他的府邸居住。 狐子七作為祭侍,倒是留在了蓮華殿。 掌燈時分,狐子七跟在師哥身后,穿行在蓮華殿的神像間,開始了每晚的例行儀式——點亮神像前的蓮花燈。 隨著一盞盞蓮花燈的亮起,整個蓮華殿被柔和的光線籠罩,神像們的面容在溫暖的燭光中莊嚴神秘。 最后一盞蓮花燈被點亮后,狐子七滅掉火折子,目光飄向蓮華殿大門,但見外頭暮色一片沉沉。 狐子七好像隱約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接近,卻又如同幻覺。 師哥見他盯著門口出神,便問:“你在發什么呆?” 狐子七這才回過神來,說道:“不知圣駕什么時候回來?” “你問這個做什么?”師哥蹙眉。 狐子七忙道:“我、我是怕自己規矩學不好,在圣駕面前失儀……” 師哥聞言倒是笑了笑,說道:“圣上勵精圖治,常常在書房議政到深夜,有時候午夜也未必回來了。幾乎是深夜之后,圣上才會回來。天未亮,圣上又上朝去了,你別緊張,大抵是碰不上的?!?/br> 狐子七愣了愣,卻問道:“如果是這樣,大約是一直都見不上陛下嗎?” 師哥答道:“那倒未必,輪到你值夜的時候,自然可能碰見。但你記得規矩,可不能有好奇之心,更別隨便直視天顏!” 狐子七忙道:“自然是不敢的?!?/br> 眼看著氣氛有些僵硬,狐子七便隨口閑話,只說:“圣上真是勵精圖治,如此勤政,令人欽佩?!?/br> 提到這位勤政愛民的君主,師哥也是一臉仰慕,又說道:“你是新人,還不知道呢,前幾年圣上才叫宵衣旰食夙興夜寐。近年太子監國,也算為圣上分憂許多?!?/br> 狐子七聽到“太子”二字,心下一陣莫名不樂,問道:“太子……圣上不是沒有嬪妃嗎,怎么有太子?” “這個你都不知道嗎?”師哥眼神古怪地看著狐子七,“太子是從陛下從宗室子弟中選賢選出來的?!?/br> “哦……是這樣啊?!焙悠卟恢趺吹?,心頭又松了松。 祭侍的臥房隱匿于神堂深邃的后側小屋內。 夜幕降臨,狐子七靜靜地躺在狹窄的小床上,溫暖的被子緊緊包裹著他,然而他的雙眼卻凝視著床頂,毫無睡意。 他從來都是好眠的,一沾枕頭就是睡著了,今日卻不知怎么了,時時未能入睡。 他的心,他的魂,如門外兩盞蓮燈,就算叫風吹得搖曳不定,也固執地堅守著,如同在等待著什么一樣。 他的耳朵靈敏,聽得更漏一滴,又一滴的,單調規律。 還有風聲,卷動著門簾,像一首歌。 他閉了閉眼睛,不知是今夜第幾次強迫自己入夢。 然而,每當他即將陷入沉睡時,總會被某種莫名的期待所喚醒。 忽而,自有一陣腳步聲隔門掠過,掠過寂靜的佛堂,邁向古老的木梯,往樓頂拾級而上。 狐子七抿了抿唇。 他認得這腳步聲。 晚風一樣的輕柔,磐石一樣的堅定。 是他。 肯定是他。 只能是他啊。 狐子七豎起耳朵,像是躲在草叢里的狐貍,聆聽野狼走過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逐漸靠近,他能感受到每一步所帶來的震動,這種震動透過門扉、穿過佛堂,在他的心頭敲打著鼓點。 他的心跳得極為急切又用力,每一次心跳都重重地敲擊著他的胸膛,仿佛要從里面掙脫出來。 這世間,怎么能有這么一個人…… 叫他這千年狐貍,思念,喜歡,害怕,恐懼,期待,抗拒……集于一身? 第46章 重逢 很快,這令他緊張、期待而又不安的心跳順著木梯循循遠去。 狐子七閉上眼睛,卻仿佛能看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在蓮燈的映照下一步步地走上塔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