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57節
最不變的反而是明先雪。 若非大典大禮、大時大節,明先雪都不穿龍袍,平日只著那白袍作常服,舉止談話也十足和氣,依舊是從前半個出家人的樣子,超然物外,不為世俗所累。 只是,眾人卻也不敢因為他看起來慈悲溫柔而對他有所冒犯。 這些日子,明先雪身子倒養得不錯,再沒耽誤上朝的功夫了。 今日下了朝,明先雪踏著一路的風雪回到靈氛閣。 寶書打起簾子,請他入內。 簾內暖烘烘的,炭火燒得旺盛,還滲著絲絲甜香。 寶書只道:“小七出門前還讓把炭火添了,又加上了平日公子愛用的蜜香,可見心里是有公子的?!?/br> 明先雪看著燒得旺盛的炭爐,轉頭問道:“小七已經走了?” 極為難得的,寶書從這位少年天子嘴里聽到類似急切的情緒。 寶書忙應道:“這……婚前一天不能見面,是禮法規定的,公子也已經同意過了的呀?” “雖是這樣,”明先雪蹙了蹙眉,“他也不該不辭而別?!?/br> 想到這一點,明先雪有些后悔今日早上起來的時候看狐子七冬日貪眠,便沒舍得弄醒他。 寶書笑道:“小七說了,是怕和公子依依惜別,所以索性悄悄兒走了?!?/br> 明先雪坐在榻上,看著散著暖香的炭爐,難得露出孩子氣的憤懣不解來:“不通,不通?!?/br> 寶書倒覺好笑,只勸慰:“明日就是立后大典了,也不差這一天半天的?!?/br> 明先雪心內卻微微一動,手中轉著念珠,意圖平復心頭涌起的微妙的不祥預感。 按照禮部安排,二人婚前一日,各自在不同地方休息。 明先雪自然是坐鎮宮中,至于狐子七則在相國寺留宿。 待到晨曦初露,狐子七將以皇后儀仗,從相國寺莊嚴啟程,入宮正式接受冊封。 這一晚,狐子七選擇留宿在相國寺里明先雪從前住的小院。 狐子七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拿出蛇膽,挑了一小塊,磨成粉末,涂在鞋底之上。 完成之后,他只靜靜坐石桌旁,托腮望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哀愁,幾乎將他即將獲得自由的期待淹沒。 暮色漸漸褪去,東方天際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白。 狐子七站在院中,抬頭望向那漸漸亮起的天空,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但已經能夠感受到它即將噴薄而出的熱力。 在漸漸明亮的陽光下,狐子七瞇起了眼睛。 那雙細長的狐眸在晨光中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與神秘。他的臉龐在初升的陽光下顯得更加精致,皮膚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與平日不同的脆弱迷糊。 他有瞬間恍惚,好像不確定……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離開明先雪的準備。 但當太陽升高,陽光遍布天空,從云層投下的時候,這狐貍就想明白了。 雖然一開始他想著要跑,但現在倒是生出許多不舍。 如果有得選的話,他未必就會離開明先雪。 但,明先雪決不給他選。 第43章 死遁 晨曦微露,天邊漸漸染上一層淡淡的金黃,如同細沙般鋪灑在天際。 儀仗隊伍整齊劃一,氣勢磅礴。 護駕的侍衛頭戴紅翎,手持長矛,身著的精鐵鎧甲在這晨光中閃爍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更有衣著斑斕的樂師奏樂,或是吹著清脆悠揚的笛,或是敲著聲勢隆隆的鼓,或是擊著震耳欲聾的鑼,交織著一片喧囂樂聲,穿透云層,直達天際。 隊伍聲勢浩大地行進至宮門前的祭天臺,這正是之前狐子七成功“祈雨”的圣地。 百姓們如今對狐子七是心悅誠服,見到車架來了,也不必旁人告示,便紛紛跪拜在地。 狐子七坐在車架上,俯瞰著跪拜的百姓,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們的磕頭,我又如何承受得起呢? 祭壇之下,人頭攢動,烏泱泱的,有的是前來觀禮的百姓,恭敬低頭的百官,嚴肅站立的侍衛,端莊恭謹的宮女……似有千百萬人都簇擁到了這一方祭壇之下了。 這份不同尋常的熱鬧,更襯得祭壇上孤冷——只有一個人傲然而立,猶如一座孤獨的山峰,矗立在喧囂的海洋之中。 而那徐徐而來的鳳車,真似遙遠海洋里飄來的一葉孤舟,叫臺上的人望得秋水欲穿。 明先雪自沒著平日的那身白袍,穿了一身玄色的冠服。 這身冠服的黑色,極為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喧鬧與雜音,讓人在瞬間沉靜下來。玄色的衣料上,精細地繡著飛龍暗紋,在光線的折射下,若隱若現,見首不見尾。 明先雪一雙明眸被冠冕上垂落的旒珠遮掩,目光輕輕垂落,那張臉龐如同平日一樣,透露出那種世間萬物都在他掌控之中的冷靜淡漠。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內心的情緒是如何地洶涌澎湃。 他極力控制著,不讓人看出他與平日有何不同,但是看著拾級而上的那道身影,他的心幾乎要從嘴巴跳出來了——這是他人生從沒有過的情緒。 他激動,他振奮,他快樂,但他也疑惑,懷疑,害怕,不安…… 他想,這祭天臺的階梯也太長了。 平日也不怎么覺得,如今卻嫌臺階太多。 他恨不得一刀斬斷。 時間也不知過去多久,狐子七終于來到最后一級臺階前。 明先雪伸手把他扶住,手腕之用力,幾乎是溺水之人握住浮木。 狐子七略感吃驚,抬眸看著明先雪,微微一笑,說:“公子今日很好看?!?/br> 明先雪如今越發像個小孩子,摸到了一塊糖,還沒吃進嘴里,就已覺得口舌生津,心口發甜。 明先雪輕聲說:“你真的要和我成婚了?!毕袷窍氪_認什么一樣。 “是的,當然?!焙悠邅淼矫飨妊┥砼?,回握他的手,“好孩子,你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狐子七第一次當面用“孩子”稱呼明先雪,明先雪也未覺不妥。 他看著狐子七,遲疑道:“我也不知?!?/br> 這神態倒越來越似小孩兒了。 他年輕的面龐在過于威嚴成熟的打扮下,反而凸現出幾分稚嫩之色。 狐子七總很難不去憐惜他。 明先雪和狐子七兩兩相望,目光纏綿得似能生出絲絲縷縷的實體來。 而在此時,齊厭梳緩步走到祭壇中央,以國師之身主持這場盛大的典禮。 齊厭梳抬手,揚聲宣念祝詞:“宗廟在上,天地共鑒……” 明先雪聆聽宣告,站在祭壇之前,一身玄色冠服將他襯得如同雪夜中的青松,清冷而孤傲。他的臉龐剛毅,不帶一絲多余的表情,雙眸深邃而冷靜,仿佛一切紛擾都無法觸動他的內心。 然而,藏在寬大的衣袖中的手指卻緊張地捏住念珠。 齊厭梳高聲宣告完畢后,莊重地轉向明先雪和狐子七:“恭請皇帝皇后行同牢之禮?!?/br> 明先雪和狐子七恭謹對拜,在供桌前面對面坐下。 齊厭梳拿起一柄小刀,切割案桌上的太牢。 明先雪目光隔著旒珠,看著齊厭梳手中的刀割下rou塊,倒是干脆利落。 這份干脆仿佛把明先雪感染了。 明先雪緩下了按動念珠的手指,默默勸自己不要多疑多思。 看著太牢遞到面前,明先雪舉筷欲食,看著倒是從容不迫。 狐子七眼神微斂,也拿起筷子。 偏在此時,天地驟然變色,狂風呼嘯而過,烏云聚集蔽日,天地間頓時變得昏暗不明。 烏云背后,一條黑影若隱若現,龐大的身軀在云層中穿梭,時而露出三角猙獰的頭,時而顯現出鱗甲森森的身,妖氣大熾,陰沉可怖。 眾人莫不驚駭。 齊厭梳嚇得手中的刀險些拿不穩,嘴上喃喃:“這、這是……蛟!” 狐子七挑眉,極目望去,心里只想:果然,我就知道尾曦肯定隱瞞了什么。 她說奇蝮是太華山修行的大妖,這應該是真的,但卻沒有說最重要的實話——奇蝮已經修成蛟龍了。 尾曦說什么不打算報復,果然都是假話。 尾曦就是想騙狐子七吞蛇膽,把奇蝮引來。 奇蝮發現自己弟弟的蛇膽被狐貍吞了,還不得發瘋? 明先雪自然要保護狐子七的,必得和奇蝮對抗。 若說奇蝮真的只是蛇妖,倒真的可能對人皇投鼠忌器。 然而,他已化為蛟龍,盛怒之下,連皇帝也殺,也不是不可能的。 尾曦真是算得毒,知道自己殺了不了明先雪,便想好了借刀殺人。 只不過,她機關算盡, 卻沒想到明先雪先把她給刀了。 明先雪看著這驚天變故,卻莫名覺得有些安心:果然,是要生變的。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如此想著,明先雪將審視的目光投向身邊的狐子七。 狐子七臉上帶著幾分無辜,也不知該說什么,便猛地站起來,扭頭對齊厭梳說:“還不殺妖護駕?” 齊厭梳指著自己,滿臉不可置信:“我?殺妖?護駕?” 明先雪淡淡一笑,看起來倒是從容得多,只說道:“此處為圣地,倒也不怕,你先立起護國法陣,以策萬全?!?/br> 齊厭梳好像這才想起,宗廟這兒龍氣充足,又有先祖立下的護國大陣,的確是不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