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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102節

    隆興帝冷笑:“你懂什么?”

    他對內侍道:“朕問你,太后有幾個兒子?”

    “就……圣人一個?!?/br>
    “她有幾個孫子?”

    “還……還沒有?!?/br>
    隆興帝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與朕之間,于公于私,她只會選朕?!?/br>
    -

    至于隆興帝為何至今無子,這個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他完全掌握權力之前,他不會讓自己有兒子。

    親生母子,算計至此,百官總覺得,他太過仁義,不像是心機頗深的太昌帝兒子,卻不知,他比他任何一個兄弟,都像是太昌帝的兒子。

    蓬萊殿里,隆興帝跪在太后面前,太后一夜之間,好像衰老了不少,她側躺在榻上,閉著眼睛,都不愿意看他,良久,才緩緩問了他一句話:“崔珣指認你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隆興帝斬釘截鐵答道:“不是?!?/br>
    太后慢慢睜開眼,瞪著他,但隆興帝的臉上,沒有半點羞慚,半晌之后,太后才長長嘆了口氣,語氣之中,滿是愴然:“好,你說不是,阿娘就相信你?!?/br>
    百官因為忠君兩個字,自欺欺人,她何嘗不是因為愛子兩個字,自欺欺人。

    隆興帝并未露出喜色,他只是一字一句道:“阿娘,如今兒子和崔珣,只能活一個,阿娘選吧?!?/br>
    可是,太后居然又猶豫了,崔珣敲響登聞鼓,狀告她和隆興帝,這種夠他死一萬次的大罪,太后居然還在猶豫,隆興帝垂首,他暗暗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手心,鉆心的疼。

    但就算如何憤恨,他面上仍然沒有顯露分毫,他也沒有再說一句話,而是靜靜等著太后做出選擇。

    直到鳳鳥首博山爐的白檀香燒完,太后才開了口,她握緊手中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側過身子,背對著隆興帝,夢囈一般的,也不知道在跟誰說:“阿娘,保不住崔珣了……”

    隆興帝抬眸,又是一陣沉默后,太后終于闔目低語道:“菩薩保,崔珣如何處置,都由你做主吧?!?/br>
    -

    太后不再回護崔珣,隆興帝便下令,御史臺、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審,一定要讓崔珣承認他是在污蔑君父,意圖顛覆大周。

    盧淮被打發回府待罪,隆興帝特地挑了一個忠心迂腐的御史臺酷吏主審,這個御史讀了一輩子的君君臣臣,滿腦只有“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這個原則,他請示隆興帝,如果崔珣不招的話,是不是可以動刑?隆興帝頷首,他眼前浮現惠妃臉龐的那朵灼灼蓮花,嫉恨之下,指甲又深深掐入手心,他冷笑道:“崔珣不過是個以色事人、狐媚惑主的下賤玩意,也配用男人的刑具么?給他用女人的刑具,朕的這句話,也一字不改的,轉告他!”

    御史奉令,三司會審之下,崔珣堅持不認污蔑,三司下令動刑,只用女人的刑具侮辱他,先用針刑,鐵針刺入甲縫,再用拶刑,竹拶套上手指,十指連心,三日之內,崔珣疼昏過去八次,涼水潑醒之后,繼續行刑,逼供之下,十指盡斷,血rou模糊,慘不忍睹。

    只是縱然被如此侮辱,用如此重刑,崔珣還是不認污蔑之罪,他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君父賣國,狗彘不若,禽獸不如!”

    -

    李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一片曼珠沙華叢中,她艱難地睜開眼睛,身體還是虛軟無力,旁邊躺著依舊昏迷的魚扶危,李楹爬近魚扶危,推搡他:“魚扶危?魚扶危?”

    魚扶危終于悠悠醒轉了過來,他掌心握著佛頂舍利,身上被鬼獸咬出的傷口已經復原,按理來說,他身體應該已經好轉,但他眼神之中,卻是令人心驚的迷茫,他定定看著李楹,

    “你……叫我什么?”

    李楹頭皮發麻:“魚扶危,你怎么了?”

    魚扶危沒有搭腔,他似乎在回憶著什么,神情痛苦又掙扎,李楹不解,她正欲開口,忽見一隊拿著鎖鏈的綠衣鬼吏往這邊過來,她忙伏在曼珠沙華中,一動都不敢動,思及魚扶危要將她送到枉死城,她低聲哀求道:“魚扶危,枉死城的鬼吏來抓我了,但我不能去枉死城,我要去救崔珣……我求求你,不要出聲,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

    魚扶危眼珠轉動了下,他看向綠衣鬼吏,喃喃道:“枉死城的……鬼吏?”

    李楹心驚rou跳,可魚扶危忽然沒再吭聲了,他只是和李楹一動不動地伏在曼珠沙華中,綠衣鬼吏停下腳步,望了望遮天蓋地的曼珠沙華,許是沒望到什么,他們又拿著鎖鏈,往其他地方尋去了。

    李楹終于松了一口氣,她撐起身子,剛想對魚扶危道謝,忽見他的眼中露出從未有過的刻毒神情,她不由瑟縮了下:“魚扶?!恪阍趺戳??”

    魚扶危怨毒地瞪著她,片刻后,他忽撲上來,掐住她的脖子,力氣之大,幾乎要讓她窒息:“我是魚扶危,我也是鄭筠!”

    第151章 151

    鄭筠?

    鄭筠不是死了嗎?他不是和她一樣, 已經死了三十年了嗎?

    李楹瞪大眼睛,她驚恐地看著那張和鄭筠沒有一絲相像的臉,魚扶危, 怎么會是鄭筠?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魚扶危手指逐漸收緊:“魚扶危,就是鄭筠的轉世!”

    鄭筠的轉世?魚扶危是鄭筠的轉世?

    轉世的魂魄, 喝過孟婆湯后, 前塵之事盡忘。

    若非掉入血池地獄,被血池池水浸沒, 魚扶危也不會想起前世。

    既想起了前世,就會想起滿門被殺的往事。

    刻骨的恨意涌上心頭,魚扶危掐住李楹脖頸的手指越收越緊,李楹被掐到呼吸困難,她掙扎著抬起手, 拼命拍打著魚扶危的胳膊, 想讓他松手, 但是她本來就身體無力,這點力量根本無法撼動魚扶危,魚扶危是真的恨她,真的想將她掐死,他面容扭曲著說道:“你害了我鄭家滿門!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

    魚扶危的眼神,滿是痛苦和憤怒:“你該死!你真的該死!”

    李楹被掐得呼吸愈發急促,臉頰也憋得通紅, 眼中開始泛起淚光,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看到那滴眼淚,魚扶危忽顫抖了下, 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心中似乎在天人交戰,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是鄭筠,鄭筠就應該殺了李楹,撕碎她的魂魄,為鄭家滿門報仇,可是,他除了是鄭筠,他還是魚扶危,魚扶危,是不會殺李楹的。

    往事歷歷在目,有鄭筠的往事,但更多的是魚扶危的往事,他想起他和李楹相處的一幕幕,想起她絲毫不嫌棄他是一個商賈,反而對他以禮相待,讓他開始對她情根深種,魚扶危是這般傾慕李楹,他怎么可以傷害李楹呢?

    魚扶危心中掙扎萬分,他的手終于不由自主地慢慢松開。

    空氣頓時涌入李楹的口鼻,李楹死里逃生,劇烈咳嗽著,魚扶危站了起來,他看著自己雙手喃喃道:“我殺不了你……我殺不了你……”

    他臉上神情依舊十分痛苦:“但你害了我,害了我父母,害了我滿門,我必須要殺你……”

    他俯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佛頂舍利,然后手指攥緊舍利,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往曼珠沙華叢中大步走去。

    他就這樣,狠心將李楹扔在了生死道。

    沒有佛頂舍利,李楹只能陷在生死道,出不去,又回不去,她會永遠留在虛無黑暗之中,再也無法見到天日。

    -

    魚扶危拿著佛頂舍利,踉踉蹌蹌,走出生死道,離開了地府。

    他從嶓冢山,回了長安。

    魚府的大宅中,開始奏起了笙簫。

    魚扶危喝得酩酊大醉,他一邊擊打著羯鼓,一邊看著腰肢纖細的胡姬穿著石榴紅鏤花紗裙,垂落的發辮綴著金色細小鈴鐺,伴隨著鼓點,腳尖輕點,在聯珠紋橢圓花毯上快速旋轉著,胡姬旋轉的時候,鈴鐺聲清脆悅耳,紅色紗裙就如盛開的牡丹一般絢爛,一曲作罷,牡丹花裙徐徐收攏,魚扶危敲擊著羯鼓醉道:“回裾轉袖若飛雪,左鋋右鋋生旋風,好!好!”

    胡姬最后一個旋轉,坐到了魚扶危的懷中,她摟著魚扶危的脖頸,嬌笑道:“郎主自從要考進士科,就總在奴面前念些奴聽不懂的酸詩?!?/br>
    其余伴奏的胡姬收起胡琴和琵琶等樂器,也嬌嗔道:“郎主一直閉門溫書,好久沒與奴等行樂了?!?/br>
    進士科?溫書?

    聽到這兩句話,魚扶危忽大笑了起來,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淚。

    上一世,他是鄭筠的時候,身為滎陽鄭氏,世家大族,尊貴顯赫,他想做官就做官,何必要像這一世一樣拼了命的溫書,考進士科?

    前世今生,命運顛倒,何其諷刺。

    這,便是十殿閻王的安排么?

    鄭筠出身五姓七望的頂級世家,不屑商人,他的父母更是連已是皇帝妃嬪的姜貴妃都看不上,連帶著還看不起姜貴妃的女兒,大周公主李楹,十殿閻王偏偏就讓他這一世投身成了商賈,衣服只能穿皂袍,出行只能坐牛車,不能科舉,不能入仕,處處被人歧視,被人看輕,體會了一把他上一世最不屑的商賈感受。

    這個安排,到底是苦心,還是殘忍?

    魚扶危笑出了眼淚,他懷中胡姬怯怯道:“郎主,怎么了?”

    魚扶危定定看著她人比花嬌的容顏,笑道:“無事?!?/br>
    他將那胡姬從他身上輕推下:“繼續跳舞?!?/br>
    胡琴聲響起,貌美胡姬又笑吟吟地跳起了胡旋舞。

    -

    魚扶危在大宅里呆了七天,也醉了七天。

    期間他與府中胡姬夜夜笙歌,鄭筠是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人,性情謹慎持禮到連個侍妾都沒有,更別提親近風塵女子了,但是魚扶危卻不同,他和君子兩個字沒有半點關系,他狂放不羈,離經叛道,從來不屑什么男女大防,他可憐那些無家可歸的胡姬,就會不顧流言,將她們養在府中,給她們一個容身之所,他也沒有主仆觀念,從不避諱和這些胡姬喝酒行樂,經常為她們敲鼓伴奏,他對她們不像郎主,倒像朋友。

    而鄭筠,是絕對不可能和這些低賤胡姬成為朋友的。

    所以,他真的是鄭筠嗎?

    后面三日,魚扶危沒有再和胡姬行樂了,而是將自己關在房中,借酒澆愁。

    那顆世間至寶的佛頂舍利,就隨手被他扔到一旁,他掌心,則緊緊握著一顆碧色夜明珠。

    這是李楹給他的夜明珠,他從未離過身。

    他端詳著那顆夜明珠,有時候笑,有時候哭,他會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淚,然后喃喃問著自己:“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到底是鄭筠,還是魚扶危?

    他就一個人關在房中,酩酊大醉,苦苦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沒有去問知識淵博的大儒,沒有去問三教九流的胡姬,而是自己一個人,想著這個問題。

    自父親去世以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撐起偌大家業,在人鬼兩界周旋,成為富可敵國的鬼商。

    他不需要靠其他人。

    不像鄭筠,性情怯懦到被王燃犀脅迫著去殺害李楹,犯下滅族之罪,將把柄自動送到太昌帝手中。

    所以,他真的是鄭筠么?

    一個世家,一個商賈,一個高貴,一個低賤,一個溫潤,一個不羈,一個果決,一個怯懦,投胎轉世,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這可能,就是地府故意為之吧。

    究竟要做誰,地府讓他自己選。

    大醉七天七夜后,魚扶危握緊手中的碧色明珠,跌跌撞撞爬起來,撿起了扔到一旁的佛頂舍利。

    他終于做出了選擇。

    -

    魚扶危重新去了地府。

    去地府之前,他見了一直要求見他的何十三,何十三先問他去哪,他說,我要帶一個人,回長安。

    何十三又問,那人是誰?魚扶危沒有回答了,反而問他:“你要見我,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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