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靖 15.
我曾一遍一遍反思,一遍一遍回憶。 我記得我和周遠洋到晨覺寺拜佛的那天,人不算多,天氣也明媚。 寺廟不大,年代久遠了,雖然有翻新廟宇圍墻,但寺院側旁一顆蒼天古樹,留住了過往的氣氛。我注視它的枝蔓盤根錯節,心里感嘆,也許真正的神明其實寄居于此。 我和周遠洋在山門處捐了錢,得了一把香,繞過鎮守的天王殿,進了后側的主院。北側的大香爐里供奉著不滅的蠟燭與線香,煙霧迷蒙,人影在其中小幅地搖擺,殿內掛飾的經幡不時被微風拂動。 我隨著周遠洋跨進殿內,貼金的大佛盤坐在上空,左手橫置在左足上,右手伸直下垂,仁慈威嚴的眉眼讓人感覺肅穆。 我看了看身邊的周遠洋,他望著佛祖,眼神平和如明凈的佛堂。我們原本只為了觀光,不過領到線香的時候,卻也覺得來拜一拜更好。 我們都沒拜過佛,都是第一次,好像嚴肅到不知該先邁哪隻腳。 「我們一起拜嗎?」周遠洋問我。 「嗯?!?/br> 學著別人的樣子,我們一起跪在軟墊上。周遠洋十指合十,似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默念自己的愿望。 我的腦海卻一片空白。 宗教對我的影響不大,但在那具大佛面前,我突然感覺到神明的重量。一切輕浮的、戲謔的念頭都被擋在門外——多么好的機會,我卻不敢提出請求,我只是默念著讓佛祖原諒我的過錯,別無他求。 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來,彼此都未詢問對方的心愿。 我們一前一后出了寺廟的門,前來的游客多了起來,大部分人還未進廟,就在山崖邊拍照留念。山崖邊打著結實的石柱,又用幾行鐵鏈串聯,每一把鐵鏈上都掛滿了黃銅色的同心鎖。 熱戀中的情侶買來一把鎖,簽上兩人的名字,然后手把手一起,將銅鎖扣在墜彎了的鐵鏈上。許多鎖都是新的,也有許多已經銹跡斑斑,簽上的名字挺過無數雨打風吹,變得模糊——這些愛情呢?這些已然陳舊的愛,是不是也挺了過來呢? 「你信這個嗎?」周遠洋問,他看著那對結鎖人臉上的笑容,嶄新而羞澀。 「不太信吧?!?/br> 我聳了聳肩,擰開水壺喝水。我裝作根本就不在意那些裝載幸福的鎖,將視線放到遠處。 我不想討論,因為我曾買過一把鎖,送給了莊敏生。那是一條銀色的項鍊,他在胸前掛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我越來越無法回避我的過錯,想到這個鎖的意象,竟會讓我感覺難堪。 調查父親案件的時候,員警問過我很多遍:「你和你老師到底是什么關係?他強迫過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嗎?你是被迫和他在一起的嗎?」 我都很堅決的搖頭。 但父親卻一口咬定,「那個人,在害我兒子?!?/br> 我不知道父親說的對不對,但我覺得我和莊敏生有過很好的時光。 在那間鄉下小院里,我坐在他身邊學畫,遞給他乾濕程度剛好的水粉筆。他總是花最多的時間指導我,如果不是他,我也很難在人生中第一次繪畫比賽里取得那么好的成績。 只是那一晚,他的行為確實嚇到了我。 他知道我喜歡他,我也無法否認,但是更多的,我是把他當成一位師長來崇拜,對他沒有任何的性幻想。說實話,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抓著我的手讓我撫摸他下體的行為,險些摧毀了我對朦朧愛情的想像,我很恐懼,也覺得自己很骯臟,究竟是我表現出了什么行為,讓他誤以為我很隨便呢? 第二天,我不想離開宿舍,更不敢去教室里上他的課。我蒙著被子,半夢半醒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又黑了,莊敏生來看我,他撫摸著我汗濕的頭發,輕聲叫我的名字。 我露出半隻眼睛,但又無法直視他。 「阿靖?!顾皇墙形?,什么也沒解釋,什么也沒說。 在那一刻我擔心的卻是我的眼睛,它們已經哭得紅腫,莊敏生會不會覺得我看起來很丑? 后來他說他愛我,說他因為心情波動所以情緒太過衝動,想求得我的原諒。 「我等你好嗎?別生氣了,我會等你準備好?!?/br> 他又恢復成那個溫柔的莊老師。在那個階段,我不想失去他,不知為什么也無法直接回絕,我只是點點頭,也許未來我們也不一定會發生什么。我貪戀著他對我的偏愛和照顧,但又不想付出身體,也許,糟糕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也許我拒絕他時,他就察覺到我不會輕易服從他,所以他調整了策略,一邊對我好,但一邊又給我若即若離的感覺。我問他我們是不是在戀愛,他說是啊,他為了我在苦苦忍耐著,這難道還不是一種犧牲?我啞口無言,但又不太相信他,那些日子,我疑神疑鬼,但又下不了決心打贏和他做到全套。 我開始查他的信件,他的手機,有任何一個鈴聲響起,我都想要知道是誰來探他。走進院子里和他攀談的女人是學生的家長嗎?還是他的情婦?上課時坐在他身邊的男孩真的只是學生嗎?還是他的新寵? 為什么他對所有人都分發他的溫柔呢? 這些嫉妒的念頭令我發瘋。 一旦我想到,莊敏生有可能因為寂寞而去尋找另一個人,我就坐立難安,我在矛盾中消耗著自己,事情也開始急轉而下。 某天他去市中心購買畫材,偶遇一個年輕的男孩,我盯著他纖瘦白凈的面龐,痞痞的笑容,抓起一本畫冊給莊敏生看。 莊敏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們湊得很近,很快就聊起來。 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就也走進那家商店。 莊敏生看到我,怔忡在那里。 「阿靖,你怎么在這?」 「我也來買畫材?!?/br> 「可是,你不是有列清單......」 「我有漏寫的?!?/br> 我淡淡地回應,隨手拿起一隻罐裝顏料翻看。我不愿意承認我是尾隨他過來,只為確認這分開的一天他都見到了誰,和誰講話。 那個男孩看到氣氛不對,悻悻地離開了。我和莊敏生買完了東西,一起坐公車回程。 「阿靖,你在跟蹤我嗎?」莊敏生茫然地看著前方,「你不相信我?」 「不,我只是想起有要買的東西?!?/br> 「那你可以打電話給我?!?/br> 「我不想上課了,我累了?!?/br> 那時,還來了一位新的助教,他也成了我的懷疑物件。 莊敏生不講話了,從那天開始,他就收走了他的信任。直到他告訴我,我做的過火了,我過界了,不如我們先冷靜一段時間。 所以—— 愛是一種自我糾纏嗎? 尤其是,當我愛上一個男人,他是否只是另一個與我相似的我自己? 那么周遠洋呢?我是否是在利用他修復那段幾乎燒毀了我的傷痕呢? 我和周遠洋下山之后,他好像感覺到了我心情的變化,在回程的路上,他時不時地看我,幾次想講話都擱置下了。 「你還好嗎?」 進了家門,他才終于問我。 「嗯,我很好?!?/br> 「我剛才......說錯什么了嗎?」 他兩手放在腿前,盯著自己的腳尖。 「怎么會,我只是想起......我爸,心情有一點沉重,」我握住他的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br> 每當講到這里,周遠洋都會露出理解的神情。我想我利用父親做擋箭牌已經非常熟練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過去那段故事的結局——我爸拿刀砍了莊敏生,還好那刀閑置太久,并不鋒利,并未危及莊敏生的生命。周遠洋也一定聽到過那些變了形的傳聞,還有每個版本都不一樣的傷人理由——但我什么細節都無法對他講,他知曉我根本不愿意提及,所以也從來不問。 那一天,不知是不是面對金佛渴求原諒,我突然有一種想對周遠洋坦白的衝動。 無論他會怎么看待那段真相,我都開始渴望他接受真實的我,包括我黯淡無光的過去。我想我終有一天會告訴他,那段故事里,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有一個絕對的「惡人」。它沒能讓我明白「愛」是什么,不過讓我明白「愛」它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