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靖 05.
我抓著自己的手腕,把左手伸在水龍頭下面。冰涼的水衝著虎口那塊正在燒灼的地方,反而有種被凍傷的錯覺。 張經理看到他我燙傷的手,連忙返回休息室找藥箱。 「怎么搞的?」他問。 「熱茶端撒了,沒事的?!?/br> 我倒吸著冷氣,擠出軟膏往左手涂抹,一絲一絲的刺痛,就像有細小的蟲子在暗處蟄我。我給客人重新泡了茶,路過周遠洋坐的那桌:靠窗,空了的馬克杯,桌子上扣著一本卡佛的短篇小說集,封面上是卡佛皺著眉頭的黑白照片。那是剛才我拿給他的。 回到吧臺,我瞄著那個方向,周遠洋此刻坐到了對面,和那個叫安霖的女孩在同一張沙發上。安霖拿手背抹著臉,周遠洋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低聲對她說著什么。 我不想承認是看到安霖進來才這樣慌張的。 那是2013年7月,高考過后的暑假,我開始在這個叫「白駒」的咖啡書店打工。月工資很低,但還好售卡有提成??险惺斩坦さ墓ぷ鞑⒉欢?,我就決定來試試,給自己多掙一些大學的生活費。周遠洋去駕校練車,他乘接駁車回到市區之后,偶爾會來我這里坐坐。 如果我上晚班,周遠洋就一直坐到我下班。我們一起騎車回家,偶爾也坐夜班公交。在路上,我們聊看過的小說,還有小說里提到的樂隊。這一個月,他更是幾乎每天都來,比之前來得更頻繁了。 在店里,我們倒是很少講話,他不言不語地坐在那個老位置上,點上一杯熱美式。他耳朵里塞著耳機,有時候翻開一本書,有時候只是望著窗外的路面發呆。還有一次,我看他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我告訴他,「如果店里都是你這種只坐著不消費的人,那我是真的掙不到錢了?!?/br> 「我消費了啊?!顾钢缇涂樟说目Х缺?,他說,「喝太多,晚上會睡不著,麻煩服務員給我來一杯水?!?/br> 他咧開嘴笑,說我穿著牛仔圍裙,腦袋上綁著腰果花的頭巾,看起來就像個屠夫。 我送上一個白眼,還是幫他續水,從書架上拿我喜歡的小說推薦他讀。 不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么每天都來。 而安霖,我見過她幾次。剛轉去新學校的時候,我們學校和安霖的學校有場足球友誼賽,安霖也來了。她似乎是唯一一個穿著二高校服卻支援一高的學生。確切地說,她是在支援周遠洋。 我聽到有幾個人開玩笑說安霖是叛徒,安霖仰著頭,不無潑辣地說,「我不來看周遠洋打比賽,難道是來看你們嗎?」 比賽結束之后,他們兩人顯得很親密,坐在球場外吃安霖帶來的橘子。班里的那幾個男生說,那是周遠洋外校的女朋友,周遠洋自己也沒否認過。 他們從小就認識,一起長大。除了安霖之外,我也從來沒有聽周遠洋提到過以前的朋友,也就是他母親改嫁之前,他在交警隊家屬院生活的時期,他都認識過誰,做過什么。 他也從來不提他的生父。我只知道他的老爸還在原來的房子里住,也成立了新的家庭。 安霖看起來停止了抽泣,周遠洋從沙發上站起來,來到吧臺埋單。我意識到自己看著他們發呆很久了。 我收回視線,把臟抹布丟進水池。周遠洋把現金遞給我,然后盯著我簡單包扎的左手。 「你手怎么了?」 「沒事,燙了一下?!?/br> 我遞回找零,問他安霖還好嗎。 「沒考好,后面第二志愿也沒錄取,可能要復讀了?!?/br> 我點點頭,瞟了一眼沙發的方向,安霖正回頭看著我們,似乎正在判斷我到底是誰。 如果不是剛哭過,也許她會過來和我們講話。 「先走了?!?/br> 周遠洋隨意地擺了擺手,我目送他帶著安霖離開,心情比剛才燙傷的時候更糟糕。 「我在這里傷情什么?!刮野蛋敌ψ约?。 只是他們的背影看起來很和諧,很漂亮。 40分鐘后,客人都走光了,張經理讓我提前下班,去藥店看看,小心處理一下左手。 我脫了圍裙,掛在休息室的門背后,打完了卡,從書店的后門出去。 我看到周遠洋靠在對面的墻上,帶著線插耳機。我嚇了一跳,不知道他在這條昏昏的巷子里呆了多久。 「你怎么還在這兒?」 周遠洋沒回答,扯下耳機,朝我走過來。 四周是昏暗的,后門的聲控燈打下斜影,照亮周遠洋半張臉,但讓他的表情全部失真了。 「安霖呢?」我問。 「她回家了,很近?!?/br> 周遠洋用腳尖搓著一顆石子。 「我記得你說過,你們以前是鄰居?!?/br> 「嗯?!?/br> 「所以......你以前也住在這兒附近,對嗎?」 「嗯?!?/br> 他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我突然有點來氣。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話題止步不前,這就意味著我們的親密也僅限于此,一旦提到往事,他的態度就會變成一貫的曖昧、含混,回避歷史。 但是他和安霖可以分享一切。我想到剛才他搭在安霖肩膀上的那條手臂。 「我去騎車了?!?/br> 拋下這句話,我轉向右側,往大路的方向走。 「你的手都這樣了,今天沒辦法騎車了吧?」他跟在后面大聲問。 「沒有那么嚴重,謝謝你關心?!?/br> 「我拿到駕照了,要不要坐我的車?」 「不用了?!?/br> 「你不敢坐嗎?」 「不是?!?/br> 「那是什么!」 他拽了我一把,大步超過了我,擋住了去路。 「你突然耍什么脾氣?」 周遠洋氣勢凌人,聽起來已經生氣了。 「我哪有?!?/br> 我的語氣軟了下來。 「你沒有嗎?」 他朝我逼近一步,我盯著他的鞋尖。我們很少靠得那么近,我本就一直掩飾心慌意亂,現在只覺得心臟跳進胃里。 「沒有?!?/br> 「你在生我的氣?」 我攥緊了衣角,皮膚上那塊燙傷的地方隱隱作痛。 「干,我真的搞不懂你?!?/br> 我們沉默著站了一會兒,似乎都有話要講,但誰也不想先開口。 周遠洋把雙手沉進褲兜里,氣惱地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想告訴他,我也根本搞不懂他,也許是我太貪心了,才會幻想他最近是不是對我也有點感覺......我的佔有慾,不應該出現,更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和我沒有正當關係的人身上。 但那一刻,我還是被這種不甘心推著走,只得用自暴自棄來和周遠洋較量一番。 「好,我在生氣,」我說,「但是,我是在氣我自己?!?/br> 「我氣我自己喜歡男人,你懂了吧?!?/br> 我抬頭看向周遠洋,「你懂了吧!」 我又衝著他大聲講了一遍。 周遠洋的喉結滑動,沒有開口。 「你還是最好離我遠一點,在我沒有給你造成更多困擾之前,你最好還是......」 「不是這樣的?!怪苓h洋打斷我。 「是這樣的,我覺得應該讓你看清楚我,不要不清不白地連累到你!」 「不是這樣的,我......」 「你也聽到我的秘密了,你現在應該感覺害怕,感覺噁心,然后走得遠遠的,就和之前在學校那樣,假裝不認識我就好,我根本,根本沒有奢求過要成為你的朋友!」 周遠洋就像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陰沉。他伸手去捂我的嘴,我也不管不顧,一口咬住了周遠洋的手指。 因為疼痛,周遠洋猛地縮回手,低聲咒罵了一句,但那隻手卻又不肯服輸,直接鉗住我的兩隻手臂,像懲罰似的抓著。 我動彈不得,抬頭怒視著他,而他以一個質問的姿勢,也俯身怒視我—— 接著,就是那個吻。